美亞
美亞是個外籍新娘。
二十歲那年村子裡有位專門仲介異國婚姻的掮客上了家門,雖然家裡經濟不是頂好,但對這種類似買賣的婚姻,父母並未同意,會遠嫁,是她自己下的決定。
做這樣的決定是她細細思量過的,她想離開這個家,原因是父母長年不睦,加上經濟因素,三天二頭的吵架聲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想,離開吧,至少可以幫這個家安靜點,自己也可以開始一段新生活。
相中她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妻子已逝,家中有一個十歲女兒和八歲兒子。這樣的家庭父母當然是反對,理由是,她才二十歲,怎麼去當二個孩子的媽,美亞自己也只是個大孩子而已,雖說窮困的生活逼得她早熟了點,但父母還是不認為她可以適任這樣的角色,加上陌生的環境,在在都讓這件婚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而仲介之所以為仲介,當然有其過人之處,尤其是口舌,當其鼓動如簧之舌,談情論理之餘,還適時的切入美亞的痛處,仲介說:「中年人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又沒有公婆問題,等妳有了自己的孩子,妳的世界會完全不同的,去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吧。」
「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就是這句話打動了美亞的心,她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可是這個天地裡有二個和自己不相干,卻又休戚相關的孩子,這樣的關係她有能力處理嗎?
「二個孩子很快就長大了,那時妳已有自己的孩子,在家裡地位也穩固了,礙不著妳的。」仲介這樣說。
這事她不是不擔心,但她到底才二十歲,太複雜深入的問題不是她能理解的,她只單純的想:「照顧孩子應該不難,三個弟妹都是她幫忙帶大的。」
所以她點頭,為自己這一生做了最大的決定。
現實中的生活並沒有如父母想的那麼困難,卻也沒仲介講的簡單。
到了新家庭,首先要克服的是語言與生活習慣的差異,生活上,她的適應能力算不錯,比較常鬧笑話的是語言,還好她不怕錯、肯學,輔以比手畫腳倒也溝通無礙,很快的美亞就融入了當地的生活。
比較讓她擔心的是和孩子的相處。
二個孩子一個叫她姊姊,一個喊她阿姨,對於這錯亂的稱呼美亞也不計較,後來丈夫統一口徑,一律喊阿姨。
十來歲的孩子都已能自理生活,日常瑣事並不需美亞操心,她只管照顧一家子起居就好,除了打理家務,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煮三餐,尤其是晚餐,完全以二個孩子的喜好為主,除了幾道特別不愛吃的菜,其他倒也不挑嘴,不難侍候,這也是全家較多互動的時刻,其餘時間美亞跟二個孩子都是相敬如賓,偶而她也會暗暗竊喜,這二個孩子並不像電視劇裡演的,會跟後母作對,甚至視如寇讎,有時夜裡聽著枕邊人微微的鼾聲,美亞會覺得生命中的好風景已經展開。
每天早上把丈夫、孩子送出門後,美亞就到菜市場買菜,這也是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在菜市場,她偶而會遇到一些同鄉,俗話說:「人不親土親」,用相同的語言說著故鄉事,這種感覺在離鄉千萬里之後感受得特別深刻,有時因談得太投契而誤了午餐時間,丈夫也不會責怪。
中午只有丈夫會回家用餐,有時下個麵也能打發,這方面丈夫從不挑剔,平心而論,以美亞的標準而言,丈夫實在很縱容她了。雖說家中經濟大權掌握在丈夫手上,但在金錢上他對美亞倒也不苛刻,給的家用都很充裕,也不會過問錢用到哪裡去了,所以幾年下來美亞也攢了一些私房錢。
每隔一段時間美亞會悄悄匯一些錢回娘家,除了幫助家裡經濟,也有讓父母安心的意思,更深一層的用意則有一點虛榮,她要讓家鄉的人知道,她嫁得不錯。
有時她也會打電話回去和母親話話家常,每次談到最後,母親總會有意無意的問她:「肚子有消息沒?」
這問題起先她並沒太在意,這幾年母親問得更頻繁了,她才認真思考起這件事來,是哪裡出問題了嗎?丈夫已有二個孩子,顯然沒問題,那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囉,可看看自己,身強體壯,沒道理一直懷不上孩子呀!這幾年,她已完全入境隨俗,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丈夫的二個孩子也漸漸長大,和她的關係更疏遠了,家裡需要照管的事少了點,她想要孩子的心也更強烈了。
她悄悄問住隔壁的大伯母,可有相熟又醫術嫻熟的婦科醫生,大伯母帶著她前前後後看了好幾位醫生,該做的檢查一樣也沒少過,結果都一致:她身體好得很,隨時可以懷孕。
這樣的結果也不知該喜或該憂,身體健康當然好,可是肚子一直沒消息,又找不出原因,這問題也一直困擾著她。
大伯母建議她看中醫,大伯母說:「也許是體質關係,用中藥調理一下。」
於是她開始吃起科學中藥來,聽說調理體質需長期用藥,所以她每天三次,從不間斷的連吃了半年,後來又有人說中藥要用煎的才能發揮百分百的藥效,所以她又去找了老中醫師把脈,抓了藥回家,每帖藥二碗水煎八分,細火慢熬,即使那一碗又黑又澀的藥水實在很難下嚥,她一點也不以為苦,為了生孩子,這些都不算什麼。 剛開始吃藥時丈夫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不置可否的說了聲:「順其自然就好。」可是眼看她一直沒有停藥的意思,才多說了幾句:「我已有二個孩子了,他們將來也會孝順妳的,別再亂吃藥了。」
其實美亞倒也沒想到孩子孝不孝順那麼遠的問題,她只是想要有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可以教他說話,可以告訴他自己的童年和家鄉,何況當母親是女人的天性,只有當了母親,女人的生命才完整,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信念,不管對不對,至少她這麼堅持。
後來她開始跟著大伯母參加各地的進香團,逢廟必拜,遇有送子觀音更是殷勤虔誠,香火錢從沒少花過,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仍然音訊杳然,她都差點想放棄了。
有次在菜市場遇到位同鄉,提起這事時,美亞萬般無奈的嘆口氣,似乎只能聽天由命了,但是同鄉不以為然,她說:「也不是生過孩子就一定沒問題,為什麼不請妳先生去檢查看看呢?」
一席話又燃起美亞一絲希望,可是這事怎麼開口跟丈夫商量呢?她左思右想,斟酌又斟酌了幾天,有天夜裡她趁著丈夫剛躺下,將睡未睡時,輕輕的跟丈夫提起這事,說完一顆心懸得高高的,深恐惹得丈夫生氣,卻久久都沒聽見回應,她不禁用手肘碰碰身邊的人,再問了句:「好不好?」
好久,才聽見丈夫悶悶的聲音:「我已經結紮了。」
美亞的世界好像在這時突然凍結了般,她失神了好一會兒,才幽幽的迸出一句話:「什麼?!」與其說是問丈夫,不如說是問自己,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丈夫沒回她,逕自翻個身,背對著她。
這樣的結果遠遠超過美亞的意料之外,她從沒想過生命中會遇到如此的挫折,原以為是柳暗花明的桃花源,哪知是山窮水盡。
她不知如何處理這樣的心情,好像童年時闖禍,她只能愣在原地,手足無措,現在,她的心同樣沒個安置處。當年她點頭決定這樁婚姻,原以為自己可以掌握命運,現在才知,籌碼從來不在自己這邊,她的命運操控在別人手上,而她,無能反抗。
她什麼也不能做、不能想,轉頭看看窗外,一片闃黑,只有偶而幾聲秋蟲唧唧,連星月也不見蹤影,唯一的光源是房中一盞小壁燈,她在微光中默默數著流光,不知什麼時候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