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怙
旅途顛簸的勞累使我絲毫沒有感覺已是金風送爽的季節,期盼與久違的父親見面,讓我頓時忘記數天暈船的不適。輪船的鳴笛聲喚醒了我,原來我已身處異鄉了,我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慈父了。我離開祖母的懷抱,起身好奇的四處張望,這就是碼頭嗎?我那離家多年的父親還記得我嗎?我依稀記得四歲時他身穿深藍色的長衫一襲、手提簡單的行囊離家的時刻,我死命的抓住他的衣襬,哭得有如永別一般,久久不肯鬆手。現在,他穿著一襲淡藍色短衫擠在岸邊人群中,看起來更消瘦了。縱然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能輕易認出。我怯生生的望著他,不敢確信眼前伸出一雙溫暖大手的他是否就是我依然熟悉的父親?是的,沒錯,就是他。時間可以暫時阻斷分別兩地的親情,但是它無法抹滅心心相連的血脈。
初到新加坡的父親,經人介紹開啟當伙計的生活,每天早出晚歸、焚膏繼晷的不負頭家所託,很快的,二年之後生活一安定下來,責任心重的慈父心繫重洋外的家人,急於告假返鄉把寡母和妻小接到身旁。自從心靈有了依託,他工作得更起勁了。
在新加坡的時候,每天我早早起床,等在樓梯口,看到穿好短衫的父親拿起簿記本,邁開步伐準備出門時,就央求他帶我一起上工,堆滿慈祥笑容的父親不忍拒絕,開心的我便沿著街道一路蹦蹦跳跳,拉著父親的大手,感覺特別幸福。每回路過印度阿三警衛的身旁,我總是畏畏縮縮躲在父親身後,深怕一個不小心,被滿是強烈咖哩味的大手握住。等到街角早餐店的「五腳氣」用過廣式早餐後,我才依依不捨的向慈父道別,有時還跟他約定好下工之後,記得幫我買盒巧克力甜甜嘴,每天在華燈初上時分我早早就靠在窗邊拉長脖子靜靜等待,可總是直到深夜,才見到那疲憊的身影。
幸福的日子總是來得急流失也快,命運之神老愛開起殘酷的玩笑,短短一年多的光景,我從備受呵護照顧的天堂般生活,掉落到孤苦零丁、小小年紀就要一肩挑起家庭重擔的境地。八歲,我讀了兩年私塾,正處於求知若渴的年紀,整天抱著一本三字經,沉浸其中而怡然自得,讀書識字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怎知三十八歲正值壯年的父親,就要和病魔展開生死交戰,這一戰,注定我們一家將失去天倫之歡。而揮灑於童稚歡顏中的幸福,轉眼間,竟已遙不可及。
早年經歷喪夫之痛、含辛茹苦把獨子養大的阿嬤,強忍著悲痛,踽著一雙裹腳的三寸金蓮,危危顛顛的,草率的辦完簡單的喪禮,然後匆匆帶著一雙幼囝仔,重返金門后浦老家。一家老小四口坐在搖晃的船艙裡,默默無語,我望著遠處不著邊際的起伏波濤,內心茫然,一股深深的孤寂油然而生,初冬冷冽的東北季風已在耳畔呼呼作響。
後記:記一段母親幼年失怙的際遇。80年代,母親協同親友重遊兒時舊地,早已物換星移、情景全非,不復兒時記憶,不變的是她記憶深處的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