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喝碗雞湯吧
夜已深,深得連路口那方的人車聲都給吸進暗夜的漩渦裡。還好,仍有一座街燈為拐進街口的騎廊照出一圈的光亮,稍稍抵擋不斷侵城略地的黑暗。
光亮裡有個魁梧、逆光的人影,交疊一條腿,坐在騎廊裡一排機車其中的一個膠皮墊上。只見他低頭,手指專注地划動握在左手掌上的螢幕。青燈為他切割出明顯的背影,手機浮泛的藍光,映照他焦灼的眸子;兩燈交會,輝映他斑駁的髮色,已見白,壓倒性地勝於黑髮。
他的前方是一棟老舊大廈的門廳,門廳的左側是一個及腰的櫃台,那是管理員的座位。櫃台的對牆是八乘六整齊排列的鐵皮信箱,所有這一切什物的背後是微微發亮,並排的兩座電梯。
那個櫃台的桌角有台老式的手提電視,前方是一台按鍵電話,下面是一排抽屜,踢腳處有個垃圾桶。他進出那個櫃台,擔任管理員的工作已有七年多的時間,工作時間原則上是每次值班十二小時,三人輪班,排班的規則是早一、晚一、休一,遞次規則循環。
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一拉,螢幕的畫面瞬間放大。那是一張學校活動的團體照,他瞇細眼睛,逐一比對像片裡的人頭和記憶中的男子,經過來回搜尋,終於找著一個可疑的,肚腩已見一圈肥油,濃眉大眼,看似正義凜然的人,就像那天他在阿玫的家門口撞見的男子;實則,他低聲咒罵一句四字成語,才發覺有些不倫不類。
點起一根煙以後,他又檢視一遍螢幕裡的人,似乎那天看見的男子還要再老朽一些,但是五官又很像,究竟是不是同一人呢?管它的,他想,先認定這個人了。他比對照片的說明文字,慢慢找出那人的姓名,原來姓王,還是個副教授呢。他蹬下機車,用涼鞋的膠底踩熄香煙,順便拾起地上的幾個煙蒂後,慢慢踱回大樓裡的櫃台。
當他拉出垃圾桶,準備扔掉手中的煙蒂時,他看到桶子裡有不少白蟻的屍體。於是想起昨晚交班時,小丁向他抱怨,傍晚時來了很多白蟻,趕不勝趕,抓不勝抓,最後只好關熄門廳裡所有的燈光,蟻群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飛到那盞街燈上,事後還秏費好大一番功夫才清理完掉落滿地的蟻屍和翅膀。
這時,他看見兩三片蟻翅卡陷在電話座下的隙縫,於是他挪開話機,將已經不具任何功能的翅膀掃進垃圾桶。擺正電話時,他的心頭一震,像似有了什麼靈感,所以又走到戶外,摸出手機,直接從快撥鍵裡撥出一個號碼。
夜已沈,沈得連意識都重墜到谷底又再反彈上來,所以他醒了。依據以往經驗,他明白起床走動一下,舒展一下筋骨,抽兩支煙,喝口水,吐出積痰,大概又可以再次安睡,所以不必過分緊張。
很多人說,衰老是一個漸漸演變的過程,但是對他來說,僅僅一晚,醒來以後,就有人跟他說,他的髮都白了,老了。所以那天起,他開始染髮,企圖多留住一點年輕的假象。剛邁入晚年,他還不習慣用「長輩」的角度來看待事情,或是指使自己的肢體,也不適應現時該有的行動坐臥的一些準則,所以幾個月前的一紀「底線抽球」硬是讓他扭傷腰,幾天下不了床。
前一天下午,剛服完兵役,以前教過,熟識的學生帶著最新的攝影集來請他寫推薦函,準備申請美國的視覺傳播學院。當他見到那一幅幅超乎想像,影像合成的作品時,他感覺已經被時代狠狠甩在後頭。沒錯,他過時了。
他想,這輩子能夠成就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子了,一個滿街都是的頭銜,以及一些他心裡明白,名不符實,所謂「fine art」的作品。曾經,他擁有一些讓人稱羨的天賦,卻在無所謂的揮霍中一點一滴的流失了,如今再多的追悔也是枉然。
或許,人生還有什麼是值得去追求的吧?於是,他想起了白玫,還有白玫為他全家,兩大兩小四個人,設計的保險企劃書。白玫建議加強的壽險和防癌險,真的必要嗎?
就在白玫的容貌身形越來越清晰時,一聲貓叫驚醒他重新湧上的倦意。他從陽台探出頭,發現聲源來自對面翻整修中的透天厝,因為街燈明亮,所以他清楚瞧見一隻黑白花的小貓困在二樓外牆的牆沿。那面牆沿寬約十公分,小貓只能勉強站立,連坐下都可能失去平衡;想要跳回室內,背後的那堵高牆阻住來路,想要躍下一樓,向下探望,雖然騎廊裡正好停放一輛九人座的小巴,半個車身露出騎樓外,可以做為緩衝,但是顯然小貓還是十分害怕。只見小貓時而抬頭仰望背後的牆,時而算計跳到車頂和地面的距離和力度,來回猶豫之間只聽見小貓不時的瞄叫。
此情此景,竟然令他有些傷感,當他掙扎是否下樓伸出援手時,突來一聲淒厲的高叫解決他內心的徬徨。原來那隻貓終於不顧一切往下一縱,重踏車頂,發出巨響,不待喘息又是一竄直落地面,左前腳一拐,勉力閃進黑暗的街巷。看見小貓狼狽脫困,他也同時鬆了一口氣,同時將香煙捻熄在陽台上的煙灰缸。
走回臥室,美華在睡夢中低聲叮嚀他早點睡,翻過身又沒有了聲音。他掀開薄被,輕輕坐上床沿,想起剛剛的小貓,他無聲地嘆口氣,彷彿看見彼此的相似處,於是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返回陽台,從連絡人裡叫出一個號碼。
這樣深的夜,可聽、可見、可聞的聲音、影像和氣味都已經沈澱,但是穿梭、飄浮、流動在大氣中那些不可聽、不可見、不可聞的無線電波仍是活躍一如天光的時刻。
「都跟你說了,坤海伯只是我的一個客戶,現在只是在做客戶服務的工作,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怎麼,你吃醋了嗎?」
「會嗎?你說他看我眼神怪怪的,不會吧,我覺得還好吧。再說,他啊,老得可以當我的爸爸了。論經濟,論地位,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比較,不會太委曲你了嗎?」
「是嗎?這我倒沒注意,不管怎麼說,他都快七十了,身體再怎麼保養也是有限,那像你每天運動,先天足,後天又懂調養,五十歲還是一尾活龍呢。」
「這樣說你開心了吧?不要像我辦公室的那些小男生,老長不大;再說,你知道的,我就喜歡你現在的…穩重。說到這裡,要擔心的人應該是我吧,看看,你的研究室裡面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妹妹,哪一個是我比得了的?我也不年輕了,現在也不貪圖什麼,就這麼平平安安,無風無浪地過日子,我也滿足了。」
「你不用安慰我,你早知道的,我從來沒打算跟你要求些什麼,就連這通電話,別忘了也是你撥過來的,可不是我主動找你。唉,一切…都算了,誰讓我遇上你這個冤家,還能怎麼辦?…」
「有通插撥。掛電話吧,已經很晚了。」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坤海伯,別疑神疑鬼。…你要不信,那天我燉個人參雞,你們一起過來喝碗雞湯吧,大家做個朋友。」
「懶得理你,我掛了!」
● ●
頂樓的住戶出外買菜時又來向坤海伯抱怨,B6的學生又把小狗帶到屋頂放風,尿騷味飄到樓下,又把樓下的住戶薰得受不了。就在坤海伯答應會儘快處理時,小丁已經過來接班。兩人交接清 楚後,坤海伯已經迫不及待跨上機車,騎往城郊大學的方向。
剛過上班時刻的交通巔峰期,市區的塞車已見舒緩。儘管坤海伯心裡著急,不過他還是慢慢騎車,畢竟視力減退,想快也沒辦法。車停十字路口,又見天不怕地不怕的媽媽騎士載著幼兒,勇闖紅燈。坤海伯想起年輕時也是這樣,汲汲於一分一秒的爭奪,如今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變燈後,坤海伯仍以龜速續行,才過幾個路口,他便聽見背後傳來尖銳的喇叭聲,他大概猜得出發生什麼事,如果是以往他一定會自愛地將車道讓給後面的計程車,但是這一早他的心一橫,右手使力,油門一加,反而加速往前駛去。來到下一個路口前,坤海伯眼前一花,一團黃影趁著路口空間的緩衝,右轉,絕塵而去,並且不忘又是一長聲尖哨的喇叭。坤海伯一驚,本能地按住前剎車,車速放慢後,他咒罵一聲,同時咀咒剛剛的駕駛,老來時不要一樣惹人嫌。
勉強按捺胸中的火氣,坤海伯想要如往常一樣鑽小巷,但是路不熟,只好順著省道繼續向前。跟著路口的看板指示,幾個轉彎,接著上坡,來到半山腰時他已經看見目的地壯觀的大門。
剛想轉進校區,一輛機車疾駛而出,在他的車前畫一個大優弧,想要左轉逆向車道,坤海伯還來不及開罵,就聽見粗嘎噪耳的碰撞擦地聲,轉頭一看,就見剛剛的機車和騎士已經彈飛在地,撞上他的金色轎車走出來一位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要議論責任分攤的事情,還是要吵架?可能是車速不快,車禍雙方都無大礙,這類事件在坤海伯的上下班途中不算罕見,加之他另有要事,所以並未停車看熱鬧,龍頭打彎,逕往校園內的停車場。
坤海伯找著王副教授任教的科系,查明他正在上課的教室後,於是掉頭,走回校門口方向的共同教室。
大學的校園像座迷宮,沿途所見,一幢一幢或新或舊的系館、教室、行政大樓和宿舍錯落在矮籬綠樹和黃土地之間,甚或還有一個以湖命名的大水池;如果沒有熟人帶路,或是手邊有張地圖,初來乍到的訪客往往會迷失在方向不明,忽高又低一間間彼此相彷的教室和研究室之間。所以坤海伯使出曾經走遍大江南北,最原始的旅行方法,一路尋找看似學子的年輕人問路。
奇怪的是,十幾二十分鐘校區內的穿梭搜巡,反而安撫坤海伯昨日以來一直懸在心上的焦躁不安,阿玫不見了。幾天沒接到阿玫的電話,並且她的手機也已經停話,因此逼得坤海伯只好以保戶的身份,向保險公司查尋阿玫的行蹤,結果是,阿玫捲款潛逃。難怪,上個月阿玫要坤海伯將逐月收取的保費改為年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