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B2023病毒
依文走進寬敞、豪華的辦公室,剛坐下來,發現桌上有一封信,用的是香港機場的信封,「會是誰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剪開,裡面有張信箋。她已經很久沒收到信了,展開信箋,竟然是簡體字寫的,「是誰?」趕緊看信尾署名,「毅剛,2025.3.1」,她的思緒不由回到十五年前……
二○一○年,依文以交換生的身份在北大待了一學期,到校第二週,就遇到毅剛。那天她到學生食堂用餐,毅剛就坐在她對面,她覺察到毅剛在打量她,不禁有些不自在。毅剛趁她抬頭時,用大陸人習用的自我介紹方式說:「我是趙毅剛,山東人,父母是退休小學老師,生科系的博士生,研究流感病毒,您呢?」依文有點不知所措,她從沒聽過這樣的自我介紹方式,稍停,才說:「我是中文系的碩士生……」
依文的話被毅剛的爽朗笑聲打斷,指著她說:「聽出來了,您是台灣來的,標準的台灣腔調,您叫什麼?」
「謝依文。」對於毅剛聽出她是台灣人,一點兒也不意外,她到北大的一天,就有人這麼說了。
「台灣人怎麼那麼多依?」毅剛詼諧地說:「先有蔡依林,後有林依晨,現在又多了個謝依文。」毅剛的話逗得很少笑的依文也不禁笑了。
依文和毅剛第二次見面仍在食堂,毅剛又自我表白:「我今年二十七歲,還沒有女朋友。」
依文沒想到毅剛會這樣說,望著對方一言不發。毅剛面貌端正,高大英挺,正是女孩心儀的對象,說自己沒有女朋友,的確讓人難以置信。為免弄得難以收拾,依文以認真的語氣告訴毅剛:「我訂婚了,一回台灣就要結婚。」
毅剛有點意外,但隨即恢復原有的爽朗,也用很認真的語氣說:「妳訂婚了,我們還是朋友,我還沒有台灣朋友,妳是第一個。」
依文和毅剛真的成為朋友,在食堂或在校園相遇,都會開心地聊聊。依文想不到毅剛的文史素養不低,又喜歡文學和電影,兩人有很多話題。依文愈來愈覺得這個北方男孩可愛,每次見過面,毅剛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心中縈繞不去,她知道這就是戀愛的感覺,但理性告訴她,必須適可而止,所以從沒約過毅剛。毅剛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心理,也從沒約過依文,直到毅剛見過依文的未婚夫,才首次破例。
依文的未婚夫到北京公幹,趁便看看依文,並高調的在下榻飯店開派對,宴請依文的同學。毅剛當然去了,他不喜歡跳舞,又不便和依文多談,唱了一首《黃土高坡》,就獨自坐在沙發上喝酒。幾位依文中文系的女同學過來和他搭訕,毅剛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心裡一直在想著一件事:依文怎會和這樣的男人訂婚?
過了幾天,毅剛打電話到女生宿舍約依文,兩人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才剛坐定,毅剛就問:「妳和妳未婚夫是怎麼認識的?」
依文愣住了,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只好據實回答:「我父親和他父親是生意上的朋友,兩家父母早就說定了。」
「妳喜歡他嗎?」依文低下頭來,沒作聲,僵持了一會兒,毅剛繼續進逼:「妳渾身靈氣,他渾身市儈氣,長得又不怎樣,兩人根本就不班配!」
依文先是低頭不語,繼而以她少有的嚴厲語氣,厲聲說:「他怎樣和你無關,不要說了!」
毅剛閉口不言,依文卻眼泛淚光,半晌,才幽幽地說:「要是我不答應這門親事,兩家的生意就會受影響,對我父親的影響更大;我父親白手起家,做的是他父親公司的下游產品,這些生意人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做女兒的,不能不顧父親,只顧自己。你曾說自己沒交過女朋友,我也沒交過男朋友啊!」
毅剛這才覺得自己失言,一再向依文道歉,依文忍著奪眶欲出的眼淚,哽咽著說:「答應我,以後不要約我,相見時難別亦難,你懂嗎?回台灣前,我會約你見個面,好嗎?」說到後來,眼淚一顆顆落下,語氣已近乎央求。
毅剛爽朗地點頭答應,然後逕自到櫃台要了一瓶青島啤酒,回到座位上,以失望的口氣說:「我想喝點酒,他們只有啤酒,這哪是酒!」說著自己斟了一大杯,像倒水似地,咕嚕咕嚕倒進肚子裡。
依文也自斟了一點點啤酒,抹去淚水,以姐姐對弟弟般的口吻說:「我回台灣前,會約你聚個餐,喝點酒,到時可不要不理我。」
毅剛望著眼眶泛紅的依文,心中有些不忍,但還是說出潛藏心中已久的疑問:「要是妳沒訂婚,會留下來嗎?」
「你應該知道的,不要再問,好嗎?」依文哭了。
毅剛又喝了滿滿一大杯啤酒,哭笑著說:「我倒希望妳說不會留下,反倒讓人省心。好了,我懂了,放心,以後不會約妳。」從此毅剛沒再找過依文,兩人偶而相遇,也只是打個招呼,盡量不多說話。一學期很快地結束,依文返台前一天,約毅剛到一家高級餐廳,故意掩飾離情,以略微戲謔的語氣說:「今天我作東,請學長點菜。」
「我只點一瓶白酒,其他的妳點。」
「我已預定了一瓶陳年紅酒……」
「今天應該喝白酒,」毅剛說:「我們北方人喝白酒論兩、論斤,我能喝半斤,今天要喝一斤,要喝到醉。」
依文淺酌著紅酒,毅剛卻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白酒,一面喝,一面喃喃地說,有句話要告訴依文。依文怕他真的喝醉,喝到還剩半瓶,就把酒瓶拿到身邊,不准他再喝。毅剛怎肯罷休,伸手要搶酒瓶,依文推開他,再次以姐姐對弟弟般的口吻說:「聽話!再喝,我會生氣的。」
毅剛只好把手收回來,依文移開話題:「你一再說,有句話要告訴我,要說什麼?」
毅剛搖搖頭,帶著滿口酒氣:「本來預備喝醉,喝醉了可以醉言醉語,可是沒醉,就不說了,永遠不會說了。」
依文為之頭腦亂成一團,不知要說些什麼,也不知怎麼才能沖淡離情。已半醉的毅剛情深款款地望著依文問道:「妳一回去就結婚嗎?」
依文點點頭:「兩家都準備好了,一回去就結。」
「我們還會見面嗎?」
「你說呢?」依文反問。
「我……。」
「不說這些,」依文說:「那天你唱的《黃土高坡》真好,今天就再唱一首,算是給我送行,好嗎?」
毅剛扯起嗓子,又是蒼涼的西北調《妹妹曲》:「哎……/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哎……/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哎……/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唱到後來,語調已有點哽咽,依文更是潸然淚下,久久不能自已。
餐後依文叫了輛出租車,把半醉的毅剛送上車,踟躕了許久,才把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條交給毅剛,在他耳際輕聲說:「這是我的通信地址和私人郵址,以後每年給我寄張賀年卡,平時常用電郵寫信給我。」
依文回到台灣,隨即和未婚夫成婚,並到父親的公司上班,她學的是中文,卻成為公司的財務總監。先生和工作都不是她喜歡的,但為了父親艱辛締造的事業,只能聽從命運。一轉眼過了十五年,二○一○年她到北大當交換生時只有二十四歲,現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或許依文從沒覺得和先生有過戀愛的感覺,婚後愈來愈懷念毅剛,她懷老大前,心中常有飛往北京的衝動。十五年來,依文起初還常收到毅剛的電郵,通常只是淡淡的寫點隨想,從不談自己的工作,也不談自己的感情。依文從沒收到毅剛的賀年卡,問過對方,說是從沒給任何人寄過,不想破例。依文覺得毅剛變得有點怪,但自己已是人妻、人母,不便多問什麼。後來毅剛的信愈來愈少,近兩年已全無音信。依文卻始終每月一封,像獨白似的,巨細靡遺地傾訴自己的生活和心境,毅剛成為她心靈上的唯一歸宿。
已兩年沒收到毅剛的電郵,遽然收到他的信,除了驚喜,不免覺得詫異,她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將信箋展開。
依文:
近兩年沒給妳回信,是為了不讓妳扯進是非。
我取得學位後,進入極機密的生物戰劑研究單位,從此有如隱姓埋名,連親朋好友都不知道我在搞什麼,所以給妳的信從來不談工作。單位賦予我的主要任務,是利用基因重組,研製一種對青壯年有專一性的流感病毒,戰爭時用來使敵軍癱瘓。幾個大國都在做這方面的研究,我們不能不防患未然。但不知何故,研製出來的卻是一種對老年人有專一性的病毒,致死率高達百分之八十!
未達成任務,就是研究失敗,於是將這個病毒株取名SB2023。SB是「失敗」兩字的拼音字頭,2023指二○二三年。我萬萬想不到,竟然有人認為我的失敗研究大有用處!妳應該知道,現今各國都深受人口老齡化困擾。妳也應該知道,現在國際上的事,基本上由兩個大國說了算。一年前兩大國已秘密達成協議,要利用SB2023一舉解決老齡化問題,也一併解決人口爆炸所造成的環境壓力。
現今發達國家老人約佔人口的百分十二左右,如果我研製的病毒真的散佈開來,半年之內全世界至少六億老人將死於非命!國防科研是用在戰場上的,不能用來對付百姓,更不能用來對付老人。我為之苦惱不已,壓力大到精神都有點失常。
我已接獲通知,三月中旬交出病毒株,所以預計他們今年深秋就可能展開行動,因為流感都在冬季盛行。從現在到深秋,半年時間足夠他們製備疫苗,供「特定」的老人施打。
這封信是我出國參加研討會,途經香港時寫的。我已做了決定,回國後立即銷毀SB2023的所有資料和病毒株樣本,當然了,我也不得不離開人世。我沒結婚,走了不致有多少牽掛。
記得十五年前臨別時,有句話要告訴妳但始終沒說,現在說出來吧:我見妳第一眼,就喜歡上妳,恐怕很難再喜歡上其他女孩子了。
毅剛,2025.3.1
又及:此信看過後請立即銷毀。
看完信,依文早已淚眼迷離,在心裡不停地呼喚:「毅剛,我也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你。」想到毅剛還沒成家,心中又多了一份歉疚,淚水泉湧而出。「毅剛,」她喃喃自語:「應該讓你忘了我才對,不應和你通信,早知道的話,我會不顧一切地留在北京,我會留下來的,毅剛……」
偌大的辦公室,只有依文一人,她喜歡安靜,上班的第一天,就讓秘書坐在外面的小房間裡。她低聲吟泣了一會兒,把淚水擦乾,當她起身要把信箋投入碎紙機時,猛然想起《史記‧刺客列傳》聶政刺殺韓傀的事,聶政的姐姐不惜身死,站出來宣揚其弟的壯烈事蹟,她收起那封信,當下心中有了決定。
(作於民國一○二年雙十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