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拜記
雖說十二月天是沙漠最好的季節,白日陽光依然強烈刺人。午后,西非國度常見的場景,巨大的蜥蜴沿著屋簷陰影爬行,或是參天古樹蔭涼處,眾人群體的膜拜儀式,定時的向他們的阿拉禱告,一日五次。
廠房外,簡陋的排水溝,水龍頭矗立其上,水泥堤上置把小水瓢,膜拜之前,工人來此接水淨洗手腳。
辦公室內,另一場阿拉的禮拜也同時進行著。冷氣機聲轟隆轟隆地響,幾個體格魁梧的Alhaji(註),著長袍,衣白挺直,只在跪地的瞬間才見摺痕,看得出這些是屬於錦衣玉食的上層社會族群。他們的表情,虔誠專心,神的面前,貧賤富貴一律平等。但是,悄悄發現,為首帶領禱告者,並不是平日發號司令的大老闆,而是看起來有學問、有思想,兩眼炯炯有神屬於管理階層的J。
J喜開玩笑,拜拜時間一到,便要邀請我們一道參與。
同行的技師L,不以為然,私下咕噥:「整天一直拜一直拜,都把時間給拜掉了。」
此趟前來,為期兩周,主要是偕同L為客戶安裝機器。時間已過了一半,工作夥伴的歸心似箭,溢於言表。幾天相處下來,對著年紀小我甚多的L,多了幾分了解,也多了幾分的尊敬。
我的黑手夥伴,通常都是上年紀的歐吉桑,他們大多是技術知識放在他腦袋裡別人不知只有他自己知道、或是拿起筆比拿鐵鎚重的那種人。一旦要教授他人,常忘了他們半輩子讀的一本書就是機器,理所當然的孰悉,面對新的學習者卻是剛入門,教著教著火氣上升,一副隨時要罵人樣。尤其對象若是黑人大哥,直批評人家頭殼「硬叩叩」,大呼小叫的,惹得工人們常搔著頭問我, 為什麼engineer 一直 angry一直 angry?
L一本護照才辦了一年多,已蓋滿各國簽證與海關章,可見他的實力與在這方面的專業。同時發現,面對頭殼「硬叩叩」難教的黑人大哥時,他不生氣反而與我分享其心得:用心認真與頭腦好是學習的兩大關鍵,尤以前者為重。他停了一下,笑笑地說,跑了這麼多國家,很不幸地我們當下所工作的國家兩者闕如。他一面說一面搖頭,最後結論卻是要有耐心設法教會人家。
他的話,想要把任務準時達成的目標,無形中深感壓力。
經過幾天的相處,深入了解,他是一個堅毅的單親爸爸,十幾年來獨力扶養三個孩子長大,其間的磨難與艱辛,養成了他逆來順受、不斷能接受挑戰的性格。他說老大老二已穩定成長,唯老三是女孩,就讀國三較叛逆令他擔心。前陣子她女兒因騎車摔跤骨折,需二度開刀取出釘子,開刀日剛好是他回台的翌日,如果錯過既定的航班,女兒的開刀日他便不能隨伺左右。
屬於我可理解的一份為人父母的憂心,自他的一言一語散開來。
讓他準時回家,這幾個字,悄悄在我心底植根;把它當作我責無旁貸、努力的任務。
在此地,每天一樣的旭日東昇,一樣的豔陽高照,時間從不會忘記滴答滴答。但是時間老被人遺忘,譬如塵土飛楊未完成的馬路;公共供電與私人發電機互唱舞曲,依然年復一年。等待與耐心,永遠是作客學習的第一章與最後一課,而我始終還沒學好。
拜拜時間到,J又邀請我們。雖然我還是搖搖頭如往常,這次我卻放下筆電,注視著他們,默數著儀式節奏。鞠躬、作揖、跪地、磕頭、唸語、起身,依序復始。他們,表情虔誠專注,完全無視於我這旁人的存在。剎那間,關於宗教的種種情懷,排山倒來地湧上。
我相信,宇宙萬物冥冥中,應該有個主宰者。而祂須具大智大慧,才能使四季遞嬗、天地運作,循序井然。這主宰者,宗教崇信者敬祂為其信仰的神或先知,於我則視為神秘與奧妙,一如此生尋求的答案,仍不可解。
因此,對於宗教信仰,我也抱著同樣的態度。對於人生許多難解的問題,未釐清答案前,似乎很難說服我能皈依何種宗教。或是我生性塵緣厚重,根本無緣得神示超脫。當J問我的宗教信仰時,我搖搖頭,他驚異萬分,不解怎麼有人可能無宗教信仰呢?
那年,外子負笈美國深造,留我與蹣跚學步的小兒在台。在那只有傳真電話的通訊年代,一個家庭分處兩邊,辛苦煎熬自不在話下。在親情的召喚下,半年一次的探訪,歸來不久,發現腹中的一個新生命胚體將成形,下定決心把工作結束掉,B1觀光簽證改為F1依親簽證,遠走他鄉闔家團聚。
不知老天爺是否與我開玩笑,F1依親簽證下來沒幾天,我竟孤零零地躺在急診室的走廊上,那是因為還來不及成形,長大的新生命,無聲無息地走了。急診室裡,腳步聲急促,人聲吵雜,像菜市場般地鬧哄哄。我卻如一脫離現場的幽靈,分不清是掉入萬丈深淵裡,還是闖入陰森無比的叢林裡,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是那麼地害怕、孤獨與無助。
那一刻,是我生命中一道似淺若深的傷痕。那時,爸媽在外島,外子遠在美國,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沒人幫得了我,所有的心情,必須自己面對。但是,我忍不住哀哀地想,往後我的人生還有許多這樣的關卡,我又要如何的渡過呢?
一面用淚水洗滌那道看不見的傷痕,一面在心底自我吶喊:神啊!?在哪裡?現在,馬上,我需要信仰,我需要禱告,信仰啊!?到底在哪裡?
我如一迷失的羔羊,跋涉在信仰的長途上。因人情的溫暖,安頓了我信仰的心靈。
二十幾年來,因工作不斷地旅行。出發,臨時在機場撥個電話給母親,遊有方;回來行李歸位,再報平安。因為,她說,為了我的出入平安,島上的大小廟宇燒香拜拜,無不虔誠以敬,而且不求錢財也不求富貴,只求子女的平安,因為這樣單純的祈求才會靈驗。這是母親的拜拜觀,是佛是道,分不清。雖然我懷疑母親拜的神明們是否具有世界地理觀,能夠無遠弗屆的保佑到我行旅至遙遠陌生的國度,但是她拜拜的智慧,相信是感動神明的。
另外,讚美主的分享耶穌基督的喜悅,是來自生活中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幫我帶大兩個孩子的褓母,一個是胞妹友芳。很多時候,她們以虔誠的信仰,藉著溫暖的儀式,引領著我們感受基督的光。可惜,魯鈍愚戇如我,仍不得神光。
所以,僅管長期在宗教路上尋不到我的信仰,唯一肯定的是我藉著周圍親愛的人去享受他們信仰的喜樂。或者卻確地說,我因人情間接感受到各個宗教的美好,而捨不得擇其一。所以,與其說我是無神論者,毋寧說是多神論者。
有信仰者,或許是幸福之人。我作如是想。
面對J的邀請,雖然微笑婉拒,一旦儀式結束,我便好奇地與他討論拜拜的內容與意義。他看我有興趣便教我如何禱告與唸經文,他不知這只是因我凡事好奇的個性,真叫我與他們共拜阿拉,好像不太可能,直到有一天插曲發生。
事情是這樣,工業區的另一頭,有家客戶工廠的機台發生故障,剛好兩家老闆是好朋友,邀請我們過去檢測,於是,一早上工,我倆就像醫生護士出巡去了。
打開機台的控制箱,大大小小的電子零件,管溫度、管運轉、管速度、管計數、……,林林總總二十來項。保險絲整盒取來,零件依序個別連接、逐項測試導電與否,L 經驗老到,專注沉穩,抽絲剝繭地嘗試找出害群之馬的壞掉的零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一下是工人禱告時間,一下又是午餐休息時間,檢測範圍逐漸縮小,按理答案馬上揭曉,怪的是半天還找不出原因。我心裡緊張的細胞開始蠢蠢發動,口乾舌燥,L仍耐著性子繼續他的工作,不時還要溫言向我解釋,好翻譯給黑人技師明白。
轉眼,午后三點,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兩人無心進食(也沒東西吃啊),心想這時如果有啥食物膠囊能解飢止餓最佳,只求快快完成任務好回家。憂慮的輕紗,又悄悄地披上,離家千百里,不知該向誰禱告去?
當我們完成任務登車離去,夕陽西斜,工業區路上車陣濃煙與塵土競飛揚,疲憊與飢餓之感,雙雙萌起。不如歸去的曲調,自心頭悠悠盪起。讓技師L準時回台灣,這堅定的信念又再度浮起,臨時插曲,給人上了寶貴的一課,在未來幾天內引以為誡,必須戰戰兢兢,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當J又邀請我們加入拜拜,靈感一來,我誠心誠意地雙掌合揖,口中喃喃唸語:「La-ilaha-iLLaLLah- Muhammad ur-Rasulullah」音調一出,管它是否合意揚頓挫,心中一字一語,卻出自赤誠肺腑:「阿拉大人,此次與L前來貴寶地,為您的子民服務。念在L他為人父一片苦心,讓機器皆無問題運轉成功,他能順利回家。如果有任何需要由我來承擔吧,我可延一個禮拜,全部責任放我身上吧。求您,感恩!」
兩天後,神奇地,一反常態不用延期付費的機票,我送L到機場,他準時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