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是一種種下的想念
「這番茄結實累累的生長著。」我的兒子和我欣賞網路朋友動態的時候,聽著我說。為了讓忘記曾經植栽過番茄的兒子甦醒一些記憶,我重提一些往事。番茄是兒子幼稚園課堂上的一項體驗學習,他今年十三歲,剛上國中,幼稚園的點點滴滴,逐漸離開他的思考範圍。我還記得那一年拿回的盆栽,已經發芽的枝葉,瘦瘦高高,一陣風吹過,穿梭在綠盈盈的嫩葉間,看起來充滿期待,就等著它在迎風搖曳下長出番茄。番茄卻在隔天,沒來由迅速的枯萎,期待一下子落了空,偏偏那是兒子親手種下的,小小年紀的他,當時失落了好久。「這些番茄好漂亮,紅的,綠的,成串掛下來,真是活潑繽紛得像會活動般,讓人賞心悅目了。」然後,我開始回想,提起老師交待要澆水的傍晚,我的心情好雀躍,也確實小心翼翼照顧了……兒子回答:「我完全沒印象了。」我聽見他的話,覺得好寂寞。
「這些植物結實累累,彷彿生機蓬勃了。」母親站在夕陽下風中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那是在鄉下種田的阿姨家居住時參觀菜園的第一天,母親就這樣讚美了。
阿姨的菜園裡有一株長不高的茄子,身材修長,並沒有同伴伴其左右,只有一株,適合寂寥,太陽方位不同,影子跟隨著拉長縮短變化著。在此之前,我並沒有看過生長在枝葉上的茄子,因為家中最會種植花草水果的人是我外公,他留下的印象是山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果樹。
外公家門前庭院土地上,有一棵高壯的龍眼樹,我喜歡站在樹下抬頭望,看著濾過陽光的龍眼果實在風中晃盪,好熱鬧好熱鬧,偶爾起了大風,彎垂的樣子張牙舞爪,沙沙作響的聲音像在吶喊,便是時光中最慵懶的時刻。豐收的季節,母親很忙碌,忙著採收,我則站在一旁,幫忙吃。龍眼樹只有一棵,總是安靜地佇立在那裡,傍晚的夕陽灑下,彷彿要站到天荒地老的樣子。摘採下來的龍眼三五成群聚攏在一起,沒事的時候,把它們拿出來一些,和弟妹們一邊聊天,一邊放進嘴裡嚐一嚐。就這麼風中綻放了幾個星期,季節慢慢離開,熱鬧的枝葉寂寥了不少。我站在樹下,一如往昔的向上望,有些惆悵。是的,龍眼生長在仲夏,季節走過,秋天就涼爽報到,也可以準備迎冬了。
冬季,起霧的山白了頭,倒映在我如水的雙瞳。母親從市場買回加工的龍眼乾,是的,當龍眼季節走過,加工的龍眼乾就是另一種滋味。龍眼乾果殼脆脆地,可以捏開出響亮的聲音,我不喜歡它的味道,覺得苦苦的,還是龍眼比較好吃。
冬季,山路轉彎處的那棵蓮霧樹,同樣是外公種植;同樣,一棵孤傲堅強地佇立。連霧有別於其它水果樹,一旦採下一顆,連霧樹上就不能有所保留了,要全部採收,否則會有長蟲。「很神奇喔。」母親無法用科學理論說明原因,只知道是祖先們流傳下來的說法。我想起曾在課堂上聽老師提起,農藥的殘留量驚人,因為要除蟲。我參與過一次採收行動,因為怕長蟲,母親堅持等到整棵樹約成熟八九分成,再將連霧「一網打盡」。「這棵樹沒有噴灑農藥,一定會長蟲。」母親慎重其事的宣布。外公剛過世的那幾年雖然乏人照料,龍眼和蓮霧還能長出果實,只是漸漸地,它們都停止生長了,我發現,從沒有人照顧過這兩棵樹,可能加速它們老去。
龍眼樹和蓮霧樹都長出甜度很高的果實,兩棵樹像在玩接力賽,連霧不像龍眼顏色暗沉,它成熟的色澤很鮮豔,整棵樹像上了妝,天氣很好的夜晚,精神抖擻地站在月光下。外公已經過世很多年了,我有時候半夜會夢見,月光下的那棵蓮霧樹有了生命力,一步步向我走來,我害怕得團團轉。
直到某一年假日去阿姨家,見識到她栽種的實力,也算是大開眼界。鄉下午後的空氣悶熱而乾燥,靠近海洋,散發濃濃鹹澀風味。看見瘦瘦長長卻長不高的枝葉間,長滿茄子,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枝葉隨著風兒的吹拂兒搖擺,茄子像跳起舞來規律而有節奏般的此起彼落。第一次看見茄子生龍活虎的模樣,是在天光暗下去的晚霞裡,我伴著母親佇立在田園旁,它就立在空曠土地上。直到現在我仍然很佩服莖藤的努力,不知道它如何克服風的力量,也克服茄子的重量,腰一挺,繼續站在天地間。
「告訴妳,我看過茄子跳舞喔。」我發現這件事,迫不及待與周遭朋友一一分享。因為他們是都市人,不曾看過或參與過植物的成長過程,我鉅細靡遺的詳述那一個向晚,風中茄子是如何擺動。就像是自己孩子剛上小學會買東西喜不自勝的母親,逢人便說嘮叨得甚至煩人了。
接著,我去了書局食譜區閱讀,那是一次智慧大開眼界的啟發,我認識很多食材,覺得光是拿著食譜這本書,都威武的像個廚師,有英雄的氣勢。於是,我研究植物,雖然我不會烹飪,我只想認識食材,烹調方式反而不重要了。也總幻想著,在植栽過程中投入的愉悅能量。
我越來越喜歡去阿姨家,不只在假日裡,夢裡也可以看見,阿姨的手很巧,種植出的菜色漸漸多了花樣,那些放假的日子,母親會帶著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去阿姨家,我會在抵達之後前往菜園與青菜演一場久別重逢的戲碼。這些青菜完全天然不加農藥,沒有汙染,母親和阿姨在廚房不需花費太多時間清洗,我依舊最愛茄子,大火快炒加辣的口感,只要一道菜,我可以吃上好幾碗飯。
雨季是大自然的考驗,一波波風雨來襲,菜園沒有屋簷,不能擋風避雨,聽說那株茄子被風雨擊落了,虛弱的姿態疲憊不堪,雨後放晴的陽光帶來溫暖,照耀在它奄奄一息的身軀。我看見的時候,不忍心,感傷了幾天,只是沒多久,阿姨重新整理後,茄子恢復生機又開始欣欣向榮了。
從此,我覺得阿姨彷彿會變魔術,簡直是神巫之流了,看見她,除了對長輩應有的禮貌外,還多了幾分敬意。不像母親,她已經是司空見慣,因為阿姨是她的姐姐,只是母親一直生活在都市,離開大自然太長久了,忘記了植栽的技巧與方法。
我的母親在山中長大,關於花花草草,她其實並不陌生。母親從小傾注全力幫助家中農耕,種田養雞,成年之後,嫁到台北,農作物不再接觸了,她說她快要忘記那些果樹排列形成的輪廓。我可以體會那種感覺,有多少都市小孩甚至沒有看過高高低低成群結隊的木瓜樹。
我對木瓜樹並不陌生,因為我的一個舅舅工作忙碌仍不忘利用閒暇之餘,去山上木瓜園照料那些果樹,等不到木瓜黃,還是青綠色就採收下來。木瓜的天是一種不知名的鳥,從不啄食同一處,木瓜不是傷痕累累地掛在樹上,就是狼藉一地的辜負他栽種的苦心,他不忍心傷害鳥禽,只好提前採收。冬季裡,他把青木瓜熬煮成湯,竟然發現那鍋加了排骨的湯頭出乎意料的鮮甜,也熱騰騰地去除了寒意。
山中冬季多雨,他就在絲絲細雨中熬湯,木瓜湯喝不完,舅舅會打電話邀請母親一起來享用。青木瓜在樹上結實累累,舅舅會用熟練的技巧採下送給母親帶回。他就在木瓜的陪伴下,度過生活的悠閒時光,後來他從職場上功成身退,現在他以山為家,神采奕奕的照顧外公留下來的果樹及菜園,覺得生命充滿喜悅與幸福。
還有一種人,是為了不想工作賺錢又必須填飽肚子而務農的。節約開銷與民生用品之外,食物是避免不了不可或缺的生活消耗品。他們也許沒有工作沒有收入連三餐都成了問題,可是,當祖先留下了土地可供農耕,一切都不同了。如果要吃魚,大魚小魚不重要,有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有沒有溪流,河川或海洋。會捕捉,才能滿足想要食指大動的味蕾。如果要吃水果,當然越簡單越好,最好是只要澆澆水,連除草施肥都不必還可以長大,是不必大費周章的。我就見過一個親戚遊手好閒,聽說父親留下來的土地手足們皆未去整理而荒廢,便自做主張搬回古厝居住,懶惰的毛並沒有改善,農作物全在她有頭無尾的進度中枯萎。
居住在山中的男男女女大多都將農作物栽種得元氣十足,只有她將果樹葉菜類種得營養不良,一會兒責怪寒流:「太冷了,都凍壞了。」一會兒又埋怨的說:「種出來的青菜都被蟲蟲吃光啦!」很勉強的持之以恆半年,發現自己的惰性始終不能克服,連餬口的數量都種不出,舉雙手投降。認識的人提到她都搖頭,覺得她簡直是沒救。她雖然知道自己在外風評不好,倒也還沒有改進的動機,後來她征服不了飢餓感,馬上變勤勞:「肚子好餓,要好好認真種植。我好想吃東西。」她的菜園及果樹總算開始恢復生機,只是這段過程仍然成為大家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我其實明白母親欽佩阿姨能夠栽種農作物的心情,植物的枯萎,是一種打擊,所以,一株茄子的成長,是值得欣喜的。我想起小時候看外公種植的另一顆香蕉樹照片,我說:「好大棵」媽媽馬上回答:「不大,那是照片錯覺。」後來有機會我站上那座山,「真的,」我指著那棵在我腰部左右的香蕉樹驚呼:「我比香蕉樹還高啊。」這一刻,我心裡忽然領悟,這執著,是否還代表著母親對外公的深情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