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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旗山的黃金番茄

發布日期:
作者: 夏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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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冰果室裡,眾店家都請來最美的西施,希望招徠最多的人潮。街上的小吃店,總是人滿為患,滿街油煙香!常見的插曲是未配戴休假證的小兵,和憲兵在街上演出一幕幕官兵抓強盜的真實戲碼。他們總吹起一陣急促的哨音,小兵常被前後包夾,運氣好的竄進熟識的店家,而店家總會開了後門幫忙逃逸。還好司令官有令:憲兵不得進入民宅!不然不知道這是否犯了窩藏之罪。把目光調回鄉下,幾畝薄田圍著繁榮的街道,一年辛苦種的幾區幾畝的青菜,只能批貨給菜販,賣不到零售價的一半是常有的事,辛勤澆水施肥採摘,還不一定有收成;但收成的部份還只能和菜販五五或四六分帳,農家過得清苦是理所當然。家裡離街上走路十分鐘,學童每天總是走路上學,中午大熱天要回家吃午飯,再趕回學校午休。從小沒有零用錢,所以也不曾在街上買過任何飲食。肚子餓了,就回家找東西裹腹。或許是未吃完的花生,曬得香脆的粿乾,煎得兩面金黃的年糕是時令才有,黃豆糕、綠豆糕…,如果這些都沒了,一定有路上的野莓或樹上的芭樂。印象中好像也不曾被餓過。鄉下同齡的孩子都一樣的生活,所以也不覺得有何不妥。但機伶的媽媽們想的可不是這一餐的溫飽,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潮,還有更多留守而不能放假的官兵,生活需求的滿足就成了一個個不斷的商機。大家各憑本事地做起小蜜蜂和流動洗衣店的生意,而媽媽也是其中之一。
媽媽為貼補家用,從陶瓷廠接馬賽克的代工做起,每次接的花色不同,大小不一,業務還會視每個人的手藝,決定給你利潤不同的產品。那是一個木製的方框,先按圖把馬賽克正面朝下平均鋪排,再將白色塑網塗上白膠,成品務求間距平均才是上品,膠不能上得太厚,太薄又易脫落。後來做的人多,利潤不好就改行做起牛皮紙袋。去營造廠買來水泥拆封後的紙袋,仔細把殘存的泥灰拍打乾淨,再用大把油漆刷把牛皮紙一一刷過,用麵粉煮成漿糊,做成一個個大紙袋賣給漁販。跟著媽媽做這些手工藝,就是我兒時的遊藝場之一。媽媽要我別站在風口處,而她都把自己弄成水泥人。但這些都實在不足以養活我們這十幾口之家!雖然男人們都跟老牛與小牛一樣認真努力,但靠天吃飯怎樣都不是穩當日子。直到有一天,村子裡路過一個士官,拿著衣服要去街上繡背章,媽媽主動上去詢問,就開始了她當起流動洗衣店的日子。
起初,媽媽挑著一擔竹簍,走過阡陌小路,送到二公里外的營區廚房邊上,臉上帶著羞赧、手足無措地等著。部隊晚點名集合完畢,吃完飯後才能來領取送洗的衣物。我常爬到岩石上俯瞰中山室內的光景,一整連的官兵全部立正站好,待連長的飯打好坐定之後才開飯。除了飲食聲響可不准說話,一整天出操、工事加上運動,肚子像吸水的海綿般,十分鐘就有人步出中山堂。在七點莒光課之前,算是自由活動時間。這媽媽牌洗衣店因服務週到而生意愈來愈好,缺了的鈕扣、脫了的線頭、被棘籬劃破了,或者是磨到屁股都開窗簾了,媽媽總是細心地一一縫補,而且都不收費。到最後這洗衣店已不是只把每天臭酸味濃的衣服洗淨熨挺,因應需求還成了全連官兵最引領期盼的福利社。每天放學回家,廚房飄滿現炸雞腿香,或者是蚵仔麵線、噴汁的滷味;夏天是冰涼的西瓜和飲料,煙酒店裡批來的飲料罐頭零嘴,送貨到家還月結。無所不能的媽媽還接受她的小兵們點菜,懷念什麼滋味只要說個大概,她都能開發得出來。但八爪章魚常來不及趕出門送貨的時間,放學飢腸轆轆的我們也只能忍耐著,得先把今晚要送的衣服收拾停當。而當年那一擔竹簍也已換成專用手推車。和時間賽跑的媽媽,沒時間照顧青少年的心情,所以姐姐總是嘟噥著一張嘴,放學回來就要洗一整大面盆的髒衣服。天熱都還好,那寒冬時節,浸泡過的水,凍手的程度可是痛徹心扉。而我們幾個姐妹就一棒接一棒的接起這個任務,幸好輪到我時,媽媽已經斥資買了一台工業用的洗衣機,但卻也因此業務越接越多,放學回家變成摺不完的衣服,核對不完的號碼牌。換了好幾台的車繡用針車,從腳踏到電動馬達;掛著吊水桶的電熨斗,每天要用掉二桶水量。歲月隨著我的成長而過去,媽媽在部隊裡的稱呼,也從大嫂、歐巴桑晉陞到阿嬤,連部隊移防時還會把「媽媽」交接。這段歲月裡最超人的是大姐,早上要先去田裡把一百擔的水澆完才去上班,中午又得幫忙熨燙衣服。假日時做包子饅頭油餅,和炸得香噴噴的巧果給我們當點心,忙碌的媽媽練就了大姐的好手藝。
村子的週遭都是駐軍,前後的高地上各駐紮一連的空軍,穿過相思樹林就是戰車連的基地。而我家種不完也收不完的莊稼,都圍繞在這些營區之間。當兵抽到金馬獎已是人生噩夢,而抽到金門而且是三年的空軍,是不是更是一場人生的灰燼?在一個假日的傍晚時分,有一個穿著空軍制服的小兵遠遠地望著我,試探性地問我,是否有幫忙繡背章?因為過了下午五點,街上可是去不得的,滿街憲兵巡邏抓緝逾假未歸的士兵。媽媽不在,我看了看他們的背章樣式,家裡沒有這種印模,我說我只能盡力而為。想著總是幫忙交差,不然今晚的高裝檢他們可就慘了,沒弄好還得關禁閉室。他們連隊不是媽媽的客戶,但他們三劍客卻常往我家跑,也許吃個炒麵,也許買一些飲料。暑假在田裡採收花生,他們休假不外出,也跟著我在田裡一粒粒的採著,邊忙邊聊。有人做伴,這一成不變的農忙,就沒有那麼枯燥。陳耀宗長得高帥挺拔,姚春生總是一臉憂鬱書生樣,而許開總是一張無憂的童稚笑臉。春生大哥總要我看魯迅的吶喊、錢鍾書的圍城,戴爾.卡耐基的人性的弱點,但愛做夢的我,卻只看玄小佛、瓊瑤和張曼娟,還有同學處借來的漫畫。在他們移防來去,前後識得的這三年,也是我高中三年的歲月。他們長我五歲,伴我走過青春路。臨退伍時,春生大哥跟我要了一張照片,說是作為紀念。
事過境遷25年後,有天村子裡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憑著印象拿著我的舊照,尋到舊家的鄰居,問是否認得照片上的女孩?眼已老花的阿嬤一眼認出我的模樣,喊來了老爸。可惜我和媽媽刻正都在台灣,爸爸和他不識,只能客氣寒暄,興奮地打了電話給我,在電話裡也只能客套問候,知道了大致的現況。爸爸隨手拿了兩瓶高粱酒當做贈禮,因為一份在心靈深處發酵的情份,怕怠慢了專程遠來的情義。而從那一別之後,一整年逢季逢節就不斷的收到各地尚青的特產,總把最好的留給我爸媽。直到有一天,媽媽發現春生大哥好久沒了消息,心裡不安地掛念著,怯生生地撥了抄在窗櫺上的電話號碼,果不其然他父親剛仙逝。母親早逝的伶仃之苦,在青春的臉上刻著輕愁,25年後重返金門尋舊的忐忑,悲欣交集。而這一箱又一箱的蔬果,是他們兄妹倆對父母深濃情愛的移轉。我咬著一口多汁的黃金番茄,聽著媽媽敘說著他的故事,想著當年他們一襲水藍上衣,深藍色西裝褲,和我一起在木麻黃樹下吹著習習涼風,那一座座他們再也尋不回的營區和碉堡,還有他們營門口那一棵我綁著老牛的大樹,海裡風浪下百味雜陳的登陸艇…往事歷歷,如今卻人事已非!俊耀哥在事業最高峰時猝死,春生大哥在嘉義開了間工廠,而許開卻已失聯。心裡漫著一陣人生的酸楚,卻又對人情多了一份甘甜。在金門那個十萬大軍駐守的歲月裡,我相信這樣的故事所在多有,而且還在不斷地蔓延著。離家多年以後我也才懂,當年他們陪著我說笑,耐著性子摘下那一粒粒的花生,是他們無盡的夜裡,對於家鄉一滴滴思念的眼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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