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初衷
希臘神話中著名的悲劇人物,欺騙又觸怒眾神的薛西佛斯,被罰在冥界最深的無間地獄,將沉重碩大的岩石推上山頂,但石頭的重量加上山坡的陡峭,就算薛西佛斯使盡全力,也無法阻擋巨石從距離山頂最近的斜坡落下,日復一日,精準的令人憤怒。我害怕像他一樣,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最後卻只能接受一次次已知的失敗,品嘗一次次無力的憤怒。
才情過人、名滿天下的東坡先生蘇軾,本可有一番大作為,卻因烏台詩案鋃鐺入獄,驚起卻回頭,有恨不可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樣一個才華洋溢的人像健壯的雄鷹,卻沒有自由飛翔的天空,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我也害怕像他這樣,有熱情,有理想,卻無法被了解、被獎賞,滿腔挫折悲傷卻無法回家療傷,顛沛一世,屈才一世。
人生給了我們對夢想憧憬的能力,卻忘了賦予我們實現的毅力、能力或際遇。有夢想的人是真的輸不起任何一個機會啊,但我們卻像是命運的弄臣,拚搏激昂的徒勞無功,表演著滑稽可笑的生活替他消煩解悶。
然而,哲學家卡穆卻認為,薛西弗斯其實是一個隱喻,輕視神祇、厭惡死亡、熱愛生命的人,必須在反覆而徒勞無功的動作當中累積自己的經驗,而去不斷的嘗試挫折。所以薛西佛斯的故事背後不是在悲嘆命運,而是在讚頌英雄。而東坡先生被削職貶官、輾轉流離時所出的作品,流傳至今能被人們傳唱讚頌,他是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文豪,也是最瀟灑的浪子,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但當真是這樣嗎?後人附加的讚揚褒賞真的是他們所期望的嗎?再多的惋惜、崇拜或低貶都是後人註記,他們本人的人生早已結束。如同空寂的龐貝城,塵封千年後重見天日,學者狂喜,民眾驚嘆,一篇篇報導、新聞,甚至是相關的小說書籍,我們彷彿與那個時代百姓一起走過了那個時代。但事實並沒有,我們因他們而起的歡愉,無法感染他們更快樂;我們為他們不平的待遇憤怒,也安慰不了他們,這個時代所有的情緒,都無法渲染那個時空的喜怒哀樂。所有人的註記,都是單向的。
如果所有的努力不到最後盡頭都是未知,如果有的褒賞在當下低潮挫折時都看不到聽不見,如何能不焦躁惶恐呢?有人信仰科學,有人信仰文學,有人信仰宗教。這個世上所有的發展,好像都是為了安撫人們而發展的。科學教人理性思考,實事求是,不妄言卻也不忘發想任何可能。文學寫每個人的人生,或感悟,或幻想,包括了期待與失落。千千萬萬的著作中,總有一首詩能撫慰傷心,總有一篇散文能讓你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總有一本小說寫的你最渴求的人生,讓你的人生總有一盞微光亮道。宗教中在教堂或寺廟修道,有兄弟姊妹互相砥礪支持;佛法或聖經的講道,讓人內視自心。神祇的存在就像個可靠的港灣,苦難折磨呼嘯的風浪,都吹不進心底最珍貴美好的地方。
我的生命年輪目前只有十八圈,這十八圈裡害怕、迷茫、快樂都曾有過。我曾獨獨信仰科學,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標準的定義,若人生真能毫無皺褶,單獨信仰科學便已足夠。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父母很少兩人一起帶孩子們出門,時常會有爭吵,嚴重時還曾要挾離婚。他們對我的愛深入骨髓卻淺顯易見,父親下班第一件事就是關心我今天過得如何,他會仔細聽我的每句話,並為我高興或不平。母親每天早起準備早餐,早餐中總有我討厭卻營養的鮪魚,艷陽或暴雨校門口總有她的身影。這樣濃豔深刻的兩份愛,要我如何分高下呢?我在他們的爭吵中進退維谷,常在想我的家庭為何不是書本中描寫的幸福快樂典範家庭呢?
然後再長大一點的我,開始接觸文學。有些作家對父母的情感,對子女的情感,讓我心戚戚,開始明白我不是我的父母,他們之間的情感我不理解,或許兩個人吵吵鬧鬧也就一輩子,但他們對我的愛我都理解,開始學習在他們沉默的時候沉默,不執著他們在一起或分開,學習接受自己和別人的不同,然後坦然以對。
在這個暑假,偶然接觸到一本書,是位誠心修佛的行者所著,文中記錄她求道途中的所見所聞,其中一篇提到她無意走在恆河畔,無意間遇到個印度男人,與其他千千萬萬個印度男人一樣的人,她與他隨意地談話,就像她曾經與無數個旅人談話,但這無意的一筆,在她生命的畫布上卻是氣勢萬鈞的一劃。他說,一切人、一切東西都是神,只是我們用腦子生活,從來沒有用心生活,所以我們受苦。聽完後,她說她不難過,淚卻一直流,好像歷盡千劫,終於在那個早晨與神相遇,與自己相遇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一天我能理解她的激動,並自身深刻感受到祂,感覺到自己。如果有那天,我期待。
現在的我開始看見文學,看見自己。不知道會不會有天,宗教來跟我對話,或是科學來標定我的人生。漫漫長路,以後的路平坦與否,命運還沒告訴我。我的生命畫布還有些空白,等著遇到一些什麼來填補它,之後會是什麼時候被拿下來?被裱框?或被隨意蹂躪?一切美好都還沒結束,一切痛苦都還沒開始,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有可能。
期勉自己在生命這條路上,走得問心無愧。期勉自己能珍惜所有我愛的,與愛我的人。期勉自己能圓滿謝幕,別倉皇出局。期勉自己,能不害怕。期勉自己,莫忘初衷。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作者為金大護理系一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