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火嬸
阿火嬸是阿火叔的繼室,名義上是這樣。
事實上,她包辦著所有的家務瑣事,舉凡三餐、打掃、洗衣等等,只要是一個家庭主婦該做的事她一樣沒少做過,不同的是,阿火叔的大兒子,也就是阿仁,總是直呼阿火嬸的名字:「阿葉」,至於其他人,還好,大媳婦稱她「姨娘」,孩子們則叫她「阿嬤」。
其實阿葉的命運真有幾分坎坷,阿火叔是她的再嫁丈夫。二十歲時,她憑媒妁之言嫁了同村一個少年郎,新婚不到一年丈夫就被徵調到南洋,和大多數去的人一樣,沒能留條命回來,一個沒有子嗣的新媳婦在夫家的日子和地位是可以想像的,所以阿葉只得到鄰近的果園打零工,阿火叔就是果園的主人。
這以後,阿葉就成了阿火嬸。
每天一早,阿火嬸都趕在太陽之前起床,忙著熬湯、煮稀飯,然後打理幾個孫子和自己的兒子阿平,等把他們送出門上學後,大兒子跟大媳婦也差不多打扮停當,準備到鎮上的當舖去營生了,那是阿火叔的家產之一,由大兒子繼承,小兒子,也就是阿火嬸的親生兒子阿平還在唸中學,距離繼承家業還早得很,所以這個家,一直是由大房當家作主的,阿火嬸母子倆,很有點寄人籬下的感覺,不過這是外人的看法,阿火嬸倒是真心實意的操持這個家,把幾個孫子當寶貝疼。
等一家子都出門了,她才有時間到後院安撫那幾隻餓得唉唉叫的大豬公,這是大兒子的善意,在後院幫她搭蓋了幾間豬舍,讓她養養豬,存一點私房錢。
接下來洗衣、打掃做中飯,大小雜事夠阿火嬸忙的了,有時中午代送學生便當的來敲門了,阿火嬸的菜還在鍋裡,只聽見送便當的人聲聲催:「快點。」阿火嬸在廚房裡扯著喉嚨喊:「等我煎個蛋,馬上好。」
這樣忙碌緊湊的生活,任是鐵人也吃不消,而阿火嬸可不僅這些家務。
草草吃了中飯,她便戴起斗笠到不遠處的菜園子去,她在菜園子種了一些地瓜,每天,她都要去挖些地瓜、採些地瓜葉熬一大鍋的豬食,後院那些大豬公可是她的生財器具,兒子阿平的補習費都要靠她的私房錢,大兒子肯幫忙付學費已是恩德。
這樣刻苦的日子沒有白熬,阿平頗為爭氣,高中畢業即順利考上大學,在那年代,考上大學就等於預約了一個錦繡未來,一向含蓄寡言的阿火嬸難得的喜上眉稍,從此後院的豬隻養得更多、更勤了。
阿平上北部唸書後,阿火嬸的生活頓時失了重心,不知往哪傾斜才好,沒能每天和兒子說二句話,叮嚀他吃飯、穿衣,她只覺心裡空空的,有時會在瑣碎的家務中不自覺的發起呆來,她的心好似也跟著阿平到了台北了。
台北,那是怎樣的地方呢?她一輩子守在家鄉裡,對台北的印象都是聽來的,只知道那是個繁華的大都市,怎麼繁華呢?「車子很多、高樓很多、馬路又寬又長,尤其西門町,那更是熱鬧得人擠人。」去過台北的鄰居這麼形容。
也有人建議她到台北去看看兒子,順便見見世面,她都說「免啦,放假就回來了。」其實她盤算過,來回二趟車錢,夠阿平好幾天生活費了,「反正很快就放假了」她這麼想著。
阿平像候鳥般,寒暑假固定回來,但沒能待上幾天,他台北還兼著家教呢,每次都是匆匆來去,母子倆還沒好好說上幾番話,阿平又忙忙趕夜車走了,這樣聚少離多的日子想著是滿傷感的,但阿火嬸心中有盞希望的光,如同鄰居半安慰、半欣羨的話:「以後等著享兒子的福吧,過幾年就接妳到台北過都市生活了。」其實阿火嬸真心希望的是阿平能回家鄉來,母子倆守著過日子就好,哪知阿平不僅沒有回鄉來,還一飛,飛到美國去了,鄰居知道了都跟她道喜:「阿平去美國讀書,將來賺美金,妳大好命啦,養個兒子這麼有才情。」
阿火嬸點點頭微笑:「哪有。」她的笑容含蓄保守,跟阿平上大學時有絲若有若無的不同。
有句俗話說「牛有料,人沒料。」講的是命運的難以預測,誰都無法斷定某人的未來有什麼造化,如同誰也料不到阿火嬸一個從沒跨出小鎮的鄉下女人會有機會出國去,那年代,開放觀光還得等一等,美國,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夢,多麼遙遠。
未出國前阿火嬸曾聽說美國有個唐人街,那裡和在台灣沒兩樣,連語言都能通, 所以阿火嬸雖心情忐忑的啟程,但大抵還是有幾分篤定的,最重要的是能跟兒子一起生活了,還有一個孫子可逗呢,一家團聚,含飴弄孫,到底讓她盼到了。
阿平的妻子是土生土長的美國華僑,對她還算恭謹客氣,可惜只會幾句普通的國語,跟阿火嬸完全對不上話,至於孫子,那更是滿口ABC,想逗孫子,只能比手劃腳了。在那裡,長日漫漫,阿火嬸像被點了啞穴般,想開口卻說不了話,想到唐人街,那得開好久的車。
還好屋前有個小院子讓她種種菜打發時間,每每在澆水除草之餘,她會望著將落未落的紅夕陽算著台灣現在幾點了,該煮飯或洗衣了吧,想著想著,口中不自覺哼出早年從收音機聽來的歌:「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在叫我………」。
「阿嬤,我要結婚了,妳要回來喔。」阿仁的小女兒,也是她最疼的小孫女電話中這樣撒著嬌。
回到台灣的阿火嬸像出了樊籠般,渾身無一不舒服,親切的鄉音、熟識的街坊讓她又活了過來,連一草一木都像老朋友般,看著都覺可愛。
婚禮中,親友見了她都殷殷垂問,但話題總不離美國,看似問句,其實都是肯定句:「美國好啦,妳皮膚變白了,臉色也好看。」有些人拉起她的手:「厚繭都沒有了,卡好命囉。」
對這些話語,阿火嬸都微笑以對,生命中有些無奈是不必對旁人說的。
這一趟美國來回,印證了她的根早已紮在這片土地上,很深佷深,無法移植了,阿火嬸心裡暗暗想著,不走了,反正阿平說過,一有機會他會想辦法回台灣工作。
但世事人情未必都如預期,回來大半個月,一天晚餐後閒聊時,阿仁不經意提起:「傳統習俗,母親當然是跟著兒子,享天倫嘛。」
阿火嬸也是明白人,這弦外之音她一點就透,阿仁的話不算錯,兒子的家才是她的家。
臨回美國前,阿火嬸到廟裡求了個平安符,那廟祝也是老街坊了,知道她要回美國,慎重的將平安符過火後遞給她:「阿葉,妳的根在這裡。」
回到美國,阿火嬸將平安符壓在枕頭底下,日常仍是以種菜排遣時間,每天黃昏都會看到她蹲在菜園裡除蟲澆水,即使那些菜只有她一人食用,阿平偶而也嚐二口,大部份都耕鋤成了綠肥,但她依然一次又一次,辛勤的播種,從不間斷,有時她會抬起頭看著遠方,嘴裡不知哼著什麼歌,久久,才再低頭用力翻土,只有在翻土時,那淡淡的泥土香跟家鄉的一般無二。
阿火嬸就這樣在美國靜靜的過日子,直到九十幾歲才安詳離世,臨終時她手握平安符,只交代一句:「落葉歸根。」
阿平依她的心願,將她送回台灣,親友前來弔唁都說這是喜喪。
「好命啦,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這輩子,值得了!」大家對她的一生如此蓋棺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