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之仁
最近幾天,一早,麻雀就來,總是好幾隻,吱吱喳喳,在陽台鐵架上的多肉植物盆裡嬉戲啄食。擔心驚走雀鳥,所以婦人總是隔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望著,直到他們厭了,一哄而散。
婦人的陽台,面街,概略是一米寬,四米長,女兒牆上疊架直達天花板的鐵窗;隔著四扇對開的玻璃窗,通達室內的客廳。當初搬進這間公寓時,這座小陽台就規畫為室內的小花園,因此地板鋪上一層黑卵石間置木棧板,左側牆角擺放一大一中兩個陶盆,大盆植栽紙莎草,另外一個陶盆盛八分水,養殖向護理站討來的孔雀魚,並在鐵窗上陸續進駐各色的花花草草。極盛時,這座陽台一度紅紅綠綠奼紫嫣紅,當值清風徐來,夕陽斜照的時分,倒也怡人。後來如同所有的「懶人花園」,隨著紙莎草因為不足的陽光,而羸弱,終至漸漸衰亡,這座小花園也慢慢荒蕪了。
不過,現時的小花園仍不寂寞。水盆裡時有來不及長大蛻變的孑孓與孔雀魚為伴,鐵窗上的木墊板住進小黑蟻,枝葉間可見跳蛛窺伺,春光燦爛時也有迷途的蝴蝶蜜蜂飛來,甚至飛蛾還在紅梗芋的白盆裡下過幾回蛋,孵出幾回的毛毛蟲。
過年時,臥室裡來了一隻小壁虎,體長約莫三公分,想來該是剛出生的幼仔。只見牠,怯生生地沿著隔間牆的牆緣,在婦人揮舞掃帚,揚起灰塵,不經意的威脅時,鑽躲到臥床底下,暫時隱身。
向來,婦人對室內這類小昆蟲的應對總是設法驅趕至戶外,或是陽台便算了事。如今,考慮到這隻已經瞧不見的小壁虎未來的前途,婦人想大概還是陽台的「天然有機」環境最適合牠的生活吧,但是一想到偶爾來陽台嬉鬧的野鴿、斑鳩、或是小麻雀,婦人又擔心起小壁虎的安危。思前想後,婦人終於還是找出許久不用,帶畚箕的小掃帚,用水沖去上面的灰塵,等到晚上小壁虎出來覓食時,將牠趕進畚箕,遷住陽台。婦人的新春新希望,小壁虎能在陽台的牆面卵石、或是花花草草的枝葉間平安長大。
此後,約莫是兩三個月以後的某一晚吧,當婦人正在觀看動物頻道裡母狐??蒙花花一家人的故事時,陽台傳來清脆的恰恰聲像是小時玩過的響板,她知道那是壁虎的叫聲。婦人想,該不會是上次的小壁虎長大了,想婚了吧,她先是暗笑自己的天真,接著又嘆了一口氣。
霪霪梅雨開始的第一天,一大早婦人醒來時發現被單裹身的那一面有塊食指腹大,勉強算是個圓形的污漬,湊近陽光一看,還帶紅,應該是血。但是,已經過了生理期,婦人揣測,應該是蚊子吧,昨夜吸血太飽,不慎在她翻身時壓死的,但是怎麼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婦人戴起眼鏡,開始在棉被裡一番搜尋,不禁又懷疑起來,為什麼找不著任何一絲一毫死蚊子的斷翅殘肢呢?
本來,應該立即將被單丟進洗衣機,上沖下洗左搓右揉一番,但是氣象預報說這場雨還要持續一兩個星期,因此洗了不易乾,再加上恢復單身生活以後,她的衛生習慣也比廣財還在時放寬了不少,所以她安慰自己,等天象放晴以後再說吧。但是這麼芝麻綠豆的生活瑣事,一擱,就懶了,直到大賣場都推出中元普渡大促銷的電視廣告時,婦人才打理起洗潔的心情。抽拉被單時,她發現那個血漬早已褪成一塊變形蟲狀,暗沈幾乎與被單同色,不容易看清的髒污。
大賣場距離婦人的住家只有五分鐘散步的路程,她一路走過連棟的店商,只見騎廊裡都是蟑螂乾癟的屍身,尤其是便利商店的門前更是怵目驚心,小小一方塊的石紋地磚平躺了四五十隻蟲屍,有幾隻還沒死透,翻著肚子,兀自向著讓屋頂遮蔽的天空蹬著毛腿。
一見這樣噁心的畫面,婦人大驚,噤氣,立即繞道廊外的大路。她寧願頂戴炙陽,走在馬路,和汽機車爭道,也不願回轉騎廊。婦人返家,看到鐵門上里長貼的告示,才知道早上衛生局來噴殺蟲劑,說是預防登革熱。想起剛剛見到在路邊鬼祟的野貓,婦人希望牠不要好奇,玩弄路上的蟲鼠,因此誤食有毒的蟑螂。
這一天,婦人到賣場只是續行每周例行的採買計劃,並未購買任何特別的祭拜食品來應景。廣財死後,她已經不拿香,也不到教堂。
或許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婦人從小對動物就有莫大的興趣。小時候,母親在窄屋裡養雞,這是一家人葷食主要的來源;河裡漂來綠殼龜,母親撿回家,說是可以幫忙吃蚊子。家裡那隻大白狗的來源,已經不可考,婦人只記得那狗很白很乖,拴在家門口,勉強看個家,遂行事實上不太需要的功能,最後不曉得那個壞心的鄰居,毒死了狗。
婦人愛貓,那時家裡有很多貓,起因於一隻黑白花的流浪貓,來到家裡便賴著不走,每日進出屋裡戶外,來來去去自由隨意,不過傍晚時母親一敲魚碗,那貓便不知打那裡回家吃飯了。有一天,婦人聽見通鋪底下傳來小貓的叫聲,告訴母親,母親讓她不要做聲,等母貓外出後,母親才讓她偷偷去探視仔貓。「不然,母貓會叨走小貓,藏起來,這樣你就永遠看不到牠們了。」母親這麼教導婦人,而她也放在心裡,記了一輩子。
後來,貓仔長大,依樣出外勾搭,又帶回一窩又一窩的貓,一代接一代,大概傳了四五代吧,最盛時大概有二十幾隻貓同時在家裡一起生活。「那時候,環境衛生很差,老鼠很多,所以鄰居用毒餌撲殺老鼠,我的貓不小心吃了,流著長長的口沫拖回家門口,一次兩次以後,我們就不再無限制地收留這些貓了。」婦人這麼向廣財回憶她的童年往事,不過那是她還沒發現廣財的惡行以前的事情了。
「讓我們養隻貓吧,」婦人在餐桌上和廣財商量,「同事家的泰國暹邏貓生了一窩,藍藍的眼珠,好漂亮啊。再說,小文已經四歲了,有時候自己一個人也很寂寞的。」
廣財不置可否,所以不算同意,所以她們家沒有貓,一直沒有直到現在。
澆完水,照例婦人在陽台弄髒了手,回到浴室的洗手台,匆忙旋開水龍頭,清水嘩啦啦傾瀉而下,在白瓷盆裡划成一池的漩渦,往漏斗處洩洪。這時,婦人才注意到漩渦的水緣處,有水沒水卻是濕漉漉的地方,有隻暗色的小虻蚊,勉強掙扎無力的足翅。婦人連忙關緊龍頭,細看,那蚊已經一動不動,該是無望了,所以又開水,將他沖下排水管。
本來是無心的過錯,後來變成有意的棄屍滅跡,孰輕孰重,其間的罪愆如何計算,婦人自問再三,仍是無解。所以只能心中警惕,下次小心點,開水前先檢查一遍,少造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