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捨不斷兄弟情
雙落古厝大廳內,從八仙桌中線延伸至門外,架起一條鐵絲網,有如南北韓38度線般,隔開兩邊出入,充滿一股對立與分裂之態勢,兩戶人家進出相逢時,均露出敵對與怨恨之眼神,顯現出一種無法化解的極深恩怨;路人經過,莫不對這異以常態的景觀,投於異樣、疑惑與好奇的眼光,也因此吸引很多「喫飽盈盈」人士事前往觀看,議論紛紛。
胡仲虎在這純樸農村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地主,聽說他祖父曾在滿清時代當過官,賜封不少土地,到了他父親這代,單脈相傳,繼承家業,以農為生,雖無創業,但家產也全數保留;又到了胡仲虎這一代仍是單脈相傳;仿間流傳一句話:「財旺丁薄」,對胡仲虎家世來講,真是最佳寫照。
歷經三代單脈相傳後,胡仲虎總算生出雙胞胎男丁,這一樂,滿月時不但全村各家戶均分送一份雞腿油飯及紅蛋,並在門口八仙桌上擺了兩「咖簍」油飯任由鄉親自行取用,喜悅之情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形容。
胡仲虎夫婦繼承祖業,除了自行耕作外,並將部分田地租給鄰居種些五穀雜糧,收成時四一分帳,一年收入可觀,所以在該村中可算是富裕人家。胡仲虎大兒子光宗一臉忠厚像,生性木訥,不善表達;而出生較晚幾分鐘的老二耀祖卻滿臉機靈,整天黏在父母身邊撒嬌,因為這幾年來不知何故,或許真的應了「財旺丁薄」這句話,胡仲虎夫婦未曾再生出一男半女,身邊兩個兒子當然都是心肝寶貝,疼惜有加,但在父母內心深處總是比較疼愛耀祖,應該跟兩個兒子的個性有關;而光宗自幼任何事也必定讓耀祖三分,非常疼愛這唯一的弟弟,在親戚中認定耀祖是「坐金交椅出世」,比較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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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你為什麼又打飛凡同學!」張老師手拿藤條,對著光宗吆喊。
光宗一面跑一面很傷心的哭著、叫囂著:「誰叫他又欺負我弟弟、誰叫他又欺負我弟弟!」
「欺負你弟弟應該跟老師講啊,怎麼可以動手打人呢!」
「那飛凡還不是動手打人!」光宗理直氣壯。
「飛凡打耀祖是不對,但老師不知道,你應該告訴老師處罰才對,為什麼老是自己動手,違反學校規定呢?」張老師揮著藤條,追不上光宗,惱羞成怒,滿臉通紅地咆哮著:「光宗,你給我站住,如果膽敢再跑一步,看老師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老師這一吼,有如施展魔咒般的把光宗鎮在原地,不敢再往前直衝;張老師追上後怒氣未消,狠狠的在光宗大腿與臀部猛抽了幾下,為弟弟被打這已不是第一次,雖然很痛,但光宗強忍著。
在學校或是回家玩耍,只要有人一欺負耀祖,不管弟弟是對或錯,光宗必定為弟弟出氣,保護得無微不至,也就是這樣,外面有哥哥撐腰,家中有父母疼愛,造成了唯我獨尊的本性,只要想得到東西,必定用盡其極,取到為止。
小學時代,雙胞胎兄弟課業成績差距南轅北轍,光宗總是「墨汁達達」月考成績單都是滿江紅,沒有一科及格,而耀祖卻相反的名列前茅。那個年代,家長對讀書並不像現在那麼重視,胡仲虎也無所謂光宗書讀得好不好,只是偶而說了些類似「青暝牛,吃老就哉苦」、「少年未曉想、吃老砪成樣」或是「你啊!甘願做牛,一世人拖磨不了」的閒仔話而已,反正那年代做老師的或是做公務人員的一個月也沒多少錢,種田只要肯打拚,其實收入也不比老師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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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聯考,耀祖不用說當然是順利考取,而光宗落榜更在預料之中;開學第一天,光宗一點也沒有嫉妒,還興高采烈的幫弟弟準備上學所需物品,並陪著到學校註冊後才獨自坐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只要碰到村莊的人便停下來誇獎弟弟已上了初中,多好多好,內心深處一點也沒有懊惱自己已和求學無緣,就連父親所講的,長大後是一隻「青暝牛」也不放在心上。
三年來,耀祖住校,每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一次,到星期日下午才依依不捨的返回學校;回家是耀祖最快樂的日子,也是光宗最盼望的時刻,因為兩兄弟能在一起快樂玩耍遊戲,可以在一起分享一星期來各自的生活情境。耀祖不用父母交代,求學過程中總是用功勤讀,三年來月考成績從來沒落過第二名,而光宗雖然年僅十幾歲,每天都上山幫父親種田,早出晚歸,整個人像牛一般賣力耕種,也從來沒喊過一次累,更不用說埋怨一句。
高中聯考,耀祖想到台灣深造,隻身搭乘登陸艇遠赴他鄉應試,第一次離鄉背井,台灣又沒有親友投靠,當時更沒有自動電話聯絡,更何況對那麼陌生的台灣一點都不了解,長得圓或扁也不知道,做父母的當然擔心,但為了功名,也僅能讓耀祖攜帶足夠的盤纏以及隨身的行旅離鄉背井,接下來就是天天擔心與等待,直到考完試後返鄉才把心中的石頭放下。
在盼望中接到高中聯招通知書,耀祖錄取北部一所私立高中,全家欣喜若狂,但是,接下來龐大的學費以及日常生活開銷不知多少,何況,最近幾年來農作物收成欠佳,村莊部分年輕人已陸續到台灣謀生,或是獨自經營冰果室、撞球室以及小吃店生意,種田人數越來越少,較貧瘠的田地幾乎已無農友願意承租耕種,只能任其形成荒地,一年來收入銳減很多。
上高中註冊費及雜七雜八開銷就花了新台幣一萬餘元,雖然耀祖還算相當節儉,但一學期下來,幾乎把家中全年農作物出售所得花費殆盡;在當時遠赴台灣求學花費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負擔,還好,胡仲虎歷年來尚有些許積蓄,能培養出一位高中生已心滿意足,胡仲虎原本打算讓耀祖高中畢業後就返金報考特師科,一年學程結業後就能當個小學老師,開始賺錢;耀祖也同意父親的安排,但是卻拗不過光宗的再三說服及鼓勵,終於又報名參加大學聯考,錄取了私立輔仁大學。
為了能讓耀祖安心讀學,不用為學雜費煩惱,光宗更加賣力耕種,並利用農餘時間外出做做零工、打打雜賺些外快;但看在父親胡仲虎眼裡,卻非常心疼與憐惜,心想,做一個哥哥的,年齡又那麼小,竟然不惜累壞自己的身體,為了弟弟的前程那麼打拚賣力,圖了是什麼?難到僅是一份兄弟情緣?一點血緣關係?胡仲虎期望光宗有所成就後能感念哥哥的用心,好好報答才對,千萬不可辜負哥哥的一翻苦心!
大學四年,耀祖僅每年春節時才回金門一趟,年夜飯圍爐時,光宗老是拿出自己釀造的葡萄酒和弟弟對飲,由於光宗非常高興弟弟難得回家一趟,相聚不容易,多喝了幾杯,雖然自己釀造的葡萄酒酒精成分不高,但喝進不勝酒力的光宗肚裡,還是難免有些微醺。
「弟弟!大學都快畢業了…有沒有…交女朋友?」光宗像結巴似的一句話停頓了好幾次。
「有啦!是小一屆的同學。」耀祖有點不好意思,原本喝酒不變色的臉龐突然一陣泛紅。
「有交就好、有交就好,畢業後打算結婚嗎?」光宗一聽到耀祖已有女朋友,醉意突然醒了一半。
「也要等到她畢業才能結婚,大哥、你呢?」耀祖反問。
「我……種田滿身髒兮兮,又認識不到幾個字,就像爸所講的是一隻青暝牛,討不到老婆啦!」光宗頓了一下,瀟灑的說:「只要弟弟能娶個老婆,咱家就能傳宗接代,至於大哥我,娶不娶都沒關係!」
「我會幫你留意的。」耀祖看了大哥一眼,內心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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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最後一學期又要開學了,光宗把身邊做零工的所有積蓄全部拿給耀祖,交代要買點禮物送給女朋友,並偶而邀她到外面走走,以增進感情,錢有剩的話該買些補品補補身體,因為讀書還是滿勞累的。
端月的夜晚,站立在料羅碼頭邊,海風迎面吹來,寒風刺骨。岸邊擠滿了等候登船的軍民,光宗在附近買了一碗熱騰騰的海蚵麵線遞到耀祖手上道:「快登船了,吃了身體比較不會冷。」說完並把身上的棉襖脫下來披在耀祖身上。
「哥!你不會冷嗎?」
「我沒關係,你登船後我很快就會回家,冷一下沒關係,你看我那麼強壯。」光宗依依不捨的目送耀祖搭上登陸艇。
鄰居都說,光宗是前世欠耀祖的債,今世才做牛做馬來償還,但是光宗並不這麼認為;可能是同時懷胎,同時在母親體內密閉又狹小的空間成長,而自己又比弟弟早出來半小時,是做哥哥的,愛護弟弟原本是應該的,何況,家中又沒有其他的弟弟或妹妹,血緣可貴,兄弟情深,綁住了光宗照顧弟弟的情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