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清麗指著旁邊的丈夫:「他家現在的情形怎樣,也想向你打聽一下。」
不待清吉的妹妹說完,淑女早已是呆呆的愣在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許久之後淑女阿婆才開口:「這些我都知道,只是這一時我不知要從哪裡說起。」清麗馬上說:「是好是壞你儘管說,不要緊的。」
「你問的這兩件事我做一件事來說吧,唉!我是想世間事那有這麼巧的。」淑女未說前就先嘆了一口氣。
「三十八年打古寧頭時,清吉被抓去開船,一些不識這條水路的人,開的船被風吹往古寧頭那邊去,清吉水路熟,船開到后沙海邊登陸後,他丟下船連夜沿著海砂墘(海岸沙灘)從後砂跑到西園來叫我的門,我把他藏在家附近的一個水井裡,每天用打水桶吊東西下井給他吃。」
「藏了一個多月後,有一天世炳的叔叔來找我,說世炳到內地置辦結婚用的東西,因為兩邊交通中斷回不去了,家裡的童養媳吵著要出嫁,世炳的媽媽沒辦法,就來請我幫忙促成清吉和世炳那位童養媳的婚事,就這樣,讓清吉抵用了黃世炳的戶口,才得以安身下來,成了端嬸的兒子,婚後也生了一個女兒。」
「這樣太好了,這女兒在哪?今年多大了?」三個人靜靜的聽著老人家說故事一樣的談話。
「今年應該有三十歲了吧,我也不知道現在住在哪裡。」淑女阿婆接著說:「後來到了九三砲戰那年,金門到處在檢舉匪諜,很多人被抓去,有的甚至被槍斃死了。那次清吉利用夜晚的時間下海準備偷渡回來,不幸回不來而被抓去,他那個幫共軍開船打古寧頭的身份被發現了,加上他盜用黃世炳身份、掩飾藏匿的罪名,終於使他逃不過這被槍斃的命運。」
淑女最後這一段話,使原本邊聽邊高興的三個人,一下子情緒像跌入谷底一般,再也笑不出來了。
「好在清吉被抓以後,一直都沒有哄出那一段我掩護他躲在水井裡的事,不然我也會被牽涉在內,今天就不可能在這裡了。」
「那清吉兄過世以後,我的家裡怎麼樣了?」這是世炳最關心的事。
「過了幾年,八二三砲戰發生了,我也被砲彈所傷,一個多月以後就遷到台灣去了,一直到今年年初才第一次回金門,所以過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娘,你說在兩邊砲戰的時間你也受過傷嗎?」女兒關切的問。
「是啊!我和你弟弟妹妹躲在鄰居的防空洞裡,一連串的砲彈把防空洞炸毀了,鄰居的長漢叔被活活壓死,我的腳也被壓傷,」淑女阿婆指著左腿上那受過傷的地方:「好多年以後才慢慢的好起來,現在只要一變天,受傷的部位還會痠痛。」
清吉這件事一直擱在心上許多年了,今天當著他妹妹的面向他的家人交待清楚,也讓淑女御下了一樁心事,自己也輕鬆多了,可是心裡面怎麼也想不到,清吉因為回不了家留在金門,頂替了世炳的戶口,和世炳原本要結婚的女人結了婚,而金門的世炳也因回不了金門而留在蓮河,又入贅楊家成了上門女婿,一來一往,是上天早作了這樣的安排?還是時代造就了這段戲劇性的婚配?淑女愈想愈不敢想,愈想愈想不通,這人世間怎會有這種像小孩玩遊戲一樣的事?
過了幾天,村委會的幹部到家裡來拜訪這位遠從台灣「光榮返鄉」的鄉親。「本來早就該來探望並歡迎您老人家光榮返鄉的,因為怕您這一趟一路勞累,所以讓您好好休息幾天,只是先透過洪所長,就是您女婿向您問候,到現在才來拜訪您,請您不要見怪。」
來訪的村委會幹部要請老人家吃飯,老人以「習慣吃素、不便打擾」婉拒了對方的邀請,他們要請老人家到各地去參觀看看,老人家說:「我這趟是瞞著偷偷回來的,還是愈少讓人知道愈好,你們的好意我老人家非常感謝,下次如果還有機會回來,我一定很高興接受你們的招待」。
兩個星期的時間匆匆而過,加上此趟係偷偷成行,不便作太久的停留,在有生之年能夠回來這一趟,心中已經了無遺憾,由於回程訂的機票更改不便,雖有千般不捨,也不得不及早作回程的準備。
臨別的前個晚上,老人家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當著女兒和女婿的面吩咐女兒說:「秀金啊,我這趟回台灣後,能不能再來還不知道,你這大女兒既然已經有了對象,不久就要嫁人了,至於這小女兒,就先別急著讓他出嫁,如果我還有機會回來,我自有打算。」
母親的話女兒自然會記在心裡,次日在女兒和女婿的護送下,一大早便趕往廈門,搭中午的班機回返新加坡。
他們到廈門機場,完成一切報到、託運行李之後,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段時間,母女臨別依依,遲遲不忍分手,這時淑女不知怎麼的,忽然悲從中來,又是老淚縱橫,一時情緒失控而不能自已,這一舉動嚇壞了女兒女婿,也使得周圍的人都圍過來,女兒更是一邊安慰母親一邊陪著掉淚。一陣情緒發作之後,老人家的才慢慢平靜下來說:「我沒事,剛才我是看到了這個機場,讓我想起你爸爸和你叔叔兩個人,就忍不住了。」
女婿也弄不清怎麼回事,就問岳母:「爸爸和叔叔和這個機場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的,那年您岳父在廈門虎頭山被日本人殺害後,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你叔叔帶了五個遊擊隊員,從澳頭過海來到廈門機場,準備埋設炸藥炸壞機場,讓廈門到台灣的日本飛機停飛了一段時間。你叔叔當天出發後告訴同行的人說,他要留在廈門陪他哥哥,所以埋好炸藥後他先掩護其他五人安全離開現場,自己留下來引爆炸藥後,由於逃脫不及而在現場舉槍自盡,為國捐軀。」
在場的一些人,先前是對老人家的情緒激動感到好奇而圍了過來,等到再聽到她談起這段感人的往事,有許多人報以熱烈的掌聲,現場也有照相機的閃光燈亮了幾次。
這時有人問:「老婆婆您是那裡人啊?」
老人家似乎聽不見這人的問話,這時女婿在旁代她問答:「我岳母是蓮河人,嫁給我岳父是金門人。」
候機大廳裡這時傳來了「搭乘新加坡航空往香港、新加坡的旅客,現在請由○號登機門開始登機」的廣播,母女也在此結束了這一幕臨別依依與不捨。
十八、開放
當中華航空公司的飛機在桃園國際機場降落的那一瞬間,淑女阿婆才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算一算,離開台灣正好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台灣、新加坡、香港、廈門、蓮河,接著又是廈門、香港、新加坡,現在又回到台灣來了,行色匆匆,像在做夢一樣,好幾次半夜醒來常常會問自己:這些都是真的嗎?真的回到了蓮河家裡了嗎?還是自己在做夢?有時想想,就算是在做夢,那也比想了三十幾年要實在多了。
來接機的是從金門特地趕到台北的女兒和女婿,一來是要看看老母親這趟回到家鄉身體可曾健康如昔,再是女婿也想早點知道自已家鄉親人的一點消息,所以就在岳母回來之前趕到台北。
經過這一個月往返的奔波,全身上下雖然感覺有點疲憊,但精神上卻感覺清爽了許多。與大女兒一家人雖然只有短短兩個禮拜的相聚,但這卻是淑女阿婆後半生當中感覺最幸福的時光。清瘦的臉依然是這麼清瘦,可是戴著眼鏡的雙眼卻顯得更神采奕奕了,難怪回到永和家,兒媳一見面就說:「媽媽比她去大陸之前精神好了很多。」
晚餐時間,淑女阿婆把他此行前往蓮河見到大女兒一家人的情況,向家人作了一次簡單的報告,最後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當年我和你父親結婚時,因為父母只有我這個女兒,所以雙方議定好結婚後我們要『雙頭顧』,就是生的孩子黃、張兩家都要有,沒想到你父親早早過世,我只生了兩個女兒,後來我抱了意祥來繼承黃家的香火,而我娘家那邊卻沒有人繼承。」
「這次我回到蓮河,看了秀金的孩子,大女兒即將出嫁了,小兒子正在讀書,他是洪家的獨生子當然是繼承洪家,唯有這二女兒,我已經跟秀金和他先生說好了,要把她留下來看顧我的娘家,當然就是招女婿進門了,但是招進門要有條件,所以我想趁著現在內地人家的生活條件還不是很好,拿些錢回去建一棟像樣一點的房子,這樣人家才願意進門,你們看看我的這項打算行不行?」
「這棟房子建起來需要多少錢才夠呢?」小女婿順宏問道。
「我問過最近剛在建的鄰居,以目前的價格,大約十萬塊錢就可以建一棟不錯的房子。」
「十萬是內地的錢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