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情納蘭
八○年代的文壇,趙淑俠曾以一部長篇小說──《我們的歌》,成為家喻戶曉的海外華文女性作家。大陸出生,台灣成長,曾經旅居瑞士三十多年的趙淑俠,也是海外華文文學的重要代表作家。在她的幾部長篇小說中,有取材於社會現實題材的《落第》與《春江》;有描寫海外留學生故事及海外華人的浪子悲歌的《我們的歌》與《賽納河畔》;更有取材歷史人物的《賽金花》與《淒情納蘭》。其中,《落第》與《賽金花》兩部作品,更被台灣電視台拍成收視率極高的電視連續劇。《淒情納蘭》在2013年推出便佳評如潮,甚至被網友評為是寫納蘭性德最好的一部書。據說,已有人計畫拍成電影或電視了。
趙淑俠長篇小說之所以每一推出便廣受歡迎,除了作品中多姿多彩的人物群像和鄉愁與民族意識的尋根主題外,小說中所表現的婚戀觀尤其是作品感人至深的地方。趙淑俠小說世界所表現的婚戀觀,是一種發自人性中最高潔雅致、一種來自心與靈的高貴情操。這種出自人物心與靈的高貴情操、這種發自人性中最高潔雅致的婚戀觀,在《淒情納蘭》一書表現得最是淋漓盡至。
《淒情納蘭》是趙淑俠新近出版的一部傳紀性經典愛情小說。小說描寫的就是主角人物納蘭容若淒苦的一生。納蘭容若是清初著名的詞人,可惜只有短短三十餘年的生命。容若一生,對朋友的重視與熱心幫助、對元配盧氏涵瑛的一片癡情,讓他在京城一帶擁有「交友應如納蘭君」及「嫁夫當如容若」的盛名,甚至被冠以「古今最完美男子」的光榮帽子。納蘭容若短暫的人生中,盧涵瑛、顏秀兒、官秀淳、沈宛,這四位性格迥異的女子,分別帶給他一生最美、最痛、最悲、最苦的歲月與記憶。旅法著名女作家──呂大明,讀趙淑俠的《淒情納蘭》一書時,指出:「趙淑俠最擅長寫「情」,這位文學女子寫到情的深處,無疑是地老天荒,牆垣頹塌……。趙淑俠行文時思維連翩。她運用才華之筆,星輝燦爛,寫到淒涼處如李頎筆下那位善琴的廣陵君。趙淑俠不彈『淥水曲』、『楚妃歎』,你仍然感到寒霜與冷月正在身邊兒徘徊…。趙淑俠經營她的藝術是鍾情,也是浪漫,她對美的象徵──愛情,要求的意境高遠,她將愛情供奉在文學的象牙塔裡。」在《淒情納蘭》一書中,愛情這種美的象徵,趙淑俠要求的是高遠意境,而這種高遠的意境,更必須是一種發自人性中最高潔雅致、一種來自心與靈的高貴情操,才能深刻地展現出來。小說中,主角人物納蘭容若與盧涵瑛、沈宛之間的感情世界,就充分表現出趙淑俠這樣的婚戀觀。
納蘭容若是清初第一大詞人,容貌俊偉、才華橫溢而文武全才的他,卻一生情路坎坷,去逝時還不滿三十一歲。小說中,趙淑俠以納蘭家的盛衰做為故事的主線,而納蘭容若的一生則是整個故事的主軸。這之中,圍繞著這個主軸的重要人物,就是容若的交友群及他的感情世界與婚姻生活。清初的許多大文豪、大學問家,顧貞觀、吳兆騫、徐純修、曹寅等,都是容若的知交好友。顧貞觀、吳兆騫兩人潦倒之際,容若還特地以「教席」之名,聘入納蘭府的方式,長期接濟他們。年長於容若三十來歲的朱彝尊、陳維嵩,與容若並稱清初「詞家三絕」,他們都曾經因容若的鼓勵而勇敢地踏上仕途。文學天賦極高的納蘭容若,從小就展現出他在這方面的才華。滿族重騎射,自幼習騎射的容若,武功底子極強。少年時代,容若就已是射箭百發百中的狩獵好手。武功中,他最精的是騎術。在一次大圍獵中,康熙皇帝還曾經被他出神入化的騎術和馬上英姿所迷倒。年輕時的容若,也曾想過去從軍,在戰場上立功建業捍衛國家。他甚至「有過做一代瀟灑儒將,右手寫文章,左手執干戈,躍馬馳騁於大漠黃沙的浪漫理想。」遺憾的是,容苦終其一生卻不過是康熙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容若一生仕途不得志,一方面是由於自幼身體的寒疾,屢屢錯失科考的機會;另一方面,由於父親明珠的居高位阻礙了他的發展。幸好,他的這一群知友,給了他友情上的莫大支持。最重要的一點,和元配盧涵瑛的三年婚姻裡,涵瑛對他的照顧與鼓勵,更是他精神上不可或缺的力量。
《淒情納蘭》一書,容若與涵瑛之間令人感動的愛情故事,是貫串整部小說最重要的故事情節。兩人的婚姻生活,實際上只有三年左右一千多的日子,但是從兩小無猜的童年歲月開始,他們彼此的心中都早已認定對方就是此生唯一的終身伴侶。因此,即使僅有三年的婚姻生活,在他們之間共同的理念就是涵瑛所說的:「與相愛的人過一天,勝過與不愛的人過一生」。因此,兩人結婚的時候便以「詩、同心結,將來我會拿著,上天下地的去找你」的誓言,彼此相約生生世世永結同心。容若與涵瑛,原是一對從搖籃時期雙方家長就認定的小情侶。從小,常玩在一起的兩人不僅感情好,就連興趣也完全一樣。當兩人膩在一起時,五、六歲的他們總和其他孩子不同:涵瑛不玩過家家、遇仙女、上花轎,容若也不玩官兵捉強盜、武松打虎、鬥獅子,而是一個吹、一個彈。他們「把繡花線黏在嘴唇上當鬍鬚,一個當李白,一個當白居易,又說又唱又吹彈的,在迴廊上裝模做樣的演起戲曲來,虧兩個小人兒想得出來,曲牌就叫《李白》。」不光是玩奏樂和唱戲,有時容若教涵瑛讀詩詞、練書法,還把著涵瑛的手一筆一畫的教她。有時,容若手持橫笛、涵瑛兩隻小手撫弄著七弦琴,一首動人的「平沙雁落」樂聲隨即悠悠響起,穿過迴廊而滿園飄揚。兩小無猜的兩個人,後來雖分隔兩地,甚至因涵瑛母親反對而幾乎斷了原有的婚約關係。但是,容若對涵瑛的癡情始終如一,為了涵瑛他還抱著「終身不娶」的念頭。而涵瑛,對容若的感情也一樣。所幸由於她的堅持,終於贏得父母的同意而得以和容若共結連理。
生得沉魚落雁、冰肌玉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涵瑛,是個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容若不僅一次說涵瑛是他的「生平第一知己」,善良真純、美麗多情的涵瑛,一般接觸過的人都有:「美麗嫻雅、大家氣韻、待人對事的寬厚,乃至性格的爽朗風趣」等印象。在容若的心中,涵瑛的好絕不僅僅如此而已。因為,他太瞭解自己:「一個女子要獲得他全部的心魂相許,首先就要懂他,懂了才能欣賞而靈犀相通,激起最深的柔情。」而涵瑛,之所以拒絕父母的一切婚姻安排,而獨獨鍾情於從小患有痼疾的容若,所抱持的正是和容若相同的靈犀相通理念。這就是容若與涵瑛共同的婚戀觀。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截然不同於一般世俗的男女。因為,那是一種發自心與靈、一種人性中最高潔雅致的情操,是一種屬於中國式的含蓄、穩重與典雅的情感表現。這種心靈契合象徵著美的夫妻情感,自然就是趙淑俠透過主角人物所要表達的婚戀觀。因此,當容若和涵瑛婚後有了第一個孩子時,趙淑俠更以作者自己的全知觀點,清楚陳述兩人心靈相契合的關係:「他和涵瑛不僅心與靈早已合而為一,就是血與肉亦有最甜蜜的交融。他們的閨房生活銷魂蝕骨,兩情相悅,是一般世俗夫婦領會不到的。正因如此,在外界的打擊和失望的折磨下,他仍能以溫柔的心情,在自己小天地裏過完美的居家日子,夫妻一心的等待兩人合鑄的新生命的到來。」兩人合鑄的新生命──富爾敦,順利而健康地來到這個世界。不幸的是,涵瑛竟然因感染風寒而臥病不起。守在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涵瑛旁,容若日夜不離地親自餵藥,珍惜著彼此最後的獨處時光。涵瑛氣若遊絲地望著容若說,「我有千言萬語要對你說。容若啊!我對你比對海亮還不放心。秀兒和額娘會把他扶養得很好。可你怎辦啊!我不在誰會懂你,誰跟你說心事解愁悶,你不更寂寞了!」涵瑛真不愧是容容生平第一知己,一句「我不在誰會懂你」,道盡容若後半生孤單寂寞的心境。
涵瑛走完人生旅途最後一天的傍晚,忽然想到迴廊上看夕陽。迴廊中,兩人靠著柱子坐在矮欄上。涵瑛倚在容若的懷抱裏,容若用他的臉頰貼著她披散的長髮,無言的遙望著脈脈斜暉和漫天彩霞:「像看夕陽一樣,容若抱他的愛妻坐在矮欄上。好晴朗的暮春之夜,碧藍的天空上一彎新月點點繁星,颯颯的微風送過花香,這樣浪漫可愛的夜色是他們所熟悉的。」美景依舊,然而這樣星月交輝的夜晚,在同樣浪漫可愛的夜色下,卻竟是納蘭性德與愛妻涵瑛永別的夜晚。呂大明讀趙淑俠《淒情納蘭》時,指出:「趙淑俠娓娓道來,自信物引出情人的海誓山盟,自信物談到相尋黃泉路上……令人掩卷,動人肺腑,情感淒美如《古今樂錄》裡宋朝的變曲──『華山畿』那樣的生死之情。也如膾炙人口的南方樂曲『子夜歌』所云『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想像人間的花季已來到凋零的時辰,納蘭性德與涵瑛的一往情深剎時風流雲散,唯一的寄望是縹緲的『來生』。」涵瑛,二十一歲的年輕生命,不過才兩個星期就這樣在容若眼前消失。容若不捨、也不甘心。但是,誰爭得過上天呢?涵瑛走後,容若憔悴的臉龐,清亮深邃的眼光裡儘是深不見底的悲愁。好友張純修來探望慰問,容若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告訴他:「兄長,我亡婦不單是妻子,更是通心解意的知音。沒了她,我像是死了一半,做什麼都沒力量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