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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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來跳舞吧!
和另一半去小巨蛋聽金曲歌后艾莉薇亞紐頓強的演唱會,當鄉村歌曲的輕快歌聲響起,我忍不住肩膀就微微扭動起來,然後,再跟著唱和之後,終於全身擺動起來,那種融入歌聲的喜樂,讓我立即對老公直言,劃位時如果能夠要求,應該坐在走道旁,因為老婆小時候是過動兒,現在是過動媽媽,聽見動感音樂就會手腳發癢,不動一動會心痛。 由讀幼稚園小班就必須自行搭公車到沙美上課的我,初接觸到幼稚園的唱遊課程,好像發現新大陸,怎麼這麼有趣呢?所以,看在唱遊的課程上,才三歲多的我上學從來不曾遲到,就算冬天早上,天寒地凍,敲開水缸一層薄薄的冰(可見當年金門的冬天真的超冷的),用勺子舀起冰冷的水,匆匆洗把臉就要快速跑到馬山勇士旁的車站等車,因為,只有半天的課程,豈容錯過? 那一年,爸爸帶的班級是畢業班,有創意的大哥哥大姊姊們,畢業前辦了一場康樂會,讀幼稚園大班的我,下午到述美國小看表演,當時,有位非常活潑的男同學,身穿大喇叭褲,唱起了流行歌曲【美酒加咖啡】,非常陶醉的又唱又跳,博得全場的歡呼,在台下的我看傻眼,因為,唱遊是一群人一起,可是,這個人的膽子如此大,怎麼可以扭腰擺臀在眾人面前如此忘我,小女生當時心裡這樣想,回家卻是對著鏡子揣摩起來,啊!感覺其實超棒的。 幼稚園課程銜接到小學,晨間活動的土風舞音樂聲響起,老師帶著大家在述美國小黃沙滾滾的操場跳起舞來,男女生怕羞,都要事先準備木麻黃的小樹枝,避免真正碰到對方的手,老師看多了,也不說破,接著要大家換舞伴,音樂再次開始,樹枝掉整地,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和新舞伴一起互動,可是,也因為這個階段土風舞的養成練習,我從此愛上明快節奏的雙人舞。那一年,擔任康樂股長的我,異想天開的要在暑假前在班上辦個活動,節目策劃好,煞有其事的安排有人唱歌、有人伴舞,也沒人提起要和班導師報告,當時楊肅正老師(目前已榮升校長)發現這些小孩子無法無天,都不把老師看在眼裡,所以,考完期末考後,班級幹部全部找齊,在全班同學面前一起打手心,那是我整個小學六年唯一一次被老師體罰,回家大哭一場之後,下學期又還是被同學推派為康樂股長,想想臉皮還真是夠厚的。 暑假期間,表兄弟姊妹都會回外婆家,官澳家裡的大廳,吃過晚餐,我和表姊們還有自家的妹妹,一票小女生就會搬來吃飯坐的長板凳,再把房間床上的床單搬出來,開始小女孩的演唱會,從【我愛山茶花,它開在山坡下,雪白似雪………】到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歌一首接一首,主唱者越唱越開心,台下的人還要不斷鼓掌叫好,要直到大人受不了噪音喊卡,或是單打雙停的砲彈聲響起,才可能停止這個小型演唱會,整個暑假,演唱會持續在舉辦著。後來看見知名歌手鳳飛飛演唱會的板凳舞佔了各大報的娛樂版面,我忍不住告訴另一半,多年前在金門,大廳的電燈還要加上一層外黑內紅的布罩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就已經在板凳上大跳特跳了。年歲長了之後,格外懷念和表姊們共同擁有的那些回憶,只是,好像浮萍漂蕩般,不再相見,徒留懷念。 上了國中,第一次參加學校運動會的大會舞,被老師遴選上,驚喜不已,認真練習之外,連回家都不忘在家裡默誦舞步,期待中的那一天終於到來,大會舞一開始,竟然下起了冰雹,我一慌,手上的竹條沒握緊,就被風吹到會場中間,那種尷尬的情景,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心想應該不會留下證據,誰知道隔天中央日報登了新聞稿,寫著金門金沙國中校慶運動會,學生表演精彩的大會舞,操場中間有個綁著五彩花朵(報紙是黑白)竹條,霎那即是永恆,這張照片留下永遠的記錄,大會舞的出糗,不減老師對我的信心,還是在學校班級的舞蹈比賽中要我擔綱演出。 第一次濃妝豔抹上台,就是班導李彩冰老師導演的歌舞劇【灰姑娘】,神通廣大的老師還借來舞衣,深紫色的及膝洋裝穿在我這個皮膚黝黑的鄉下小女孩身上,更顯老氣,所以,扮演後母角色的我,聽說贏得滿堂彩,拿著掃把又唱又跳,追著扮演灰姑娘的同學淑美團團轉,好幾次差點真的打到她,據後來同學的聯繫提起,這位家住瓊林的大眼美女是因為這齣歌舞劇,才和我成為好朋友的。金沙國中那個簡單的舞台,開啟了我能在眾目睽睽下,也敢亂秀一通的本事,李老師活潑有趣的編導,讓我能即使舞步跳錯,也能臉不紅氣不喘繼續表演。 離開家鄉,遠赴異地求學,學校的露營活動中,我又因為擔任班長,被同學要求上台耍寶,那年,擁有童音的歌手娃娃,以一首【就在今夜】走紅,戴著墨鏡,手拿掃把的我,帶了幾個同學,以【羞羞合唱團】主唱者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唱完【就在今夜】後,竟然被要求再唱【河堤上的傻瓜】,事實上,我自小五音不全,搶拍子嚴重,根本不敢拿麥克風唱歌的,對嘴邊唱邊跳的混回人群時,露營活動的歡樂氣氛竟然High到最高點,據說教官看了驚為天人,再打聽是來自戰地金門,肯定忠黨愛國,硬是拿了表單要我填寫入黨,和教官玩起捉迷藏遊戲的我,始終沒把那份表單送出,因為,窮學生想到還要花錢洗照片,當然能閃就閃,何必跟錢過不去。高三上,又被教官追著考軍校,那年頭金門籍還能加分的情況下,我辜負教官的美意,原因是身高不足,何必浪費時間填寫報名和籌措報名費呢? 那年過年回金門,妹妹認識的朋友,問能不能到他們部隊參加新春聯歡會,來些女生充充場面也好,妹妹找了大姊一起去,吃喝玩樂,還能好好的跳舞,當然開心囉!太武山上的部隊,活動安排的很棒,也準時結束,吉普車送我們回家,駕駛沒有喝酒的情況下,竟然出車禍了,吉普車擦撞山壁後掉進水溝,坐左後座的妹妹當場哀號,我略微檢查她喊痛的地方,發現沒有嚴重外傷,又趕著回家怕大人罵,四個人又拖又拉,終於讓吉普車離開水溝,要駕駛先忍痛先開車送我們回家,當時的我,頭昏得不敢轉動脖子,一路來到沙美,要在丁字路口的崗哨右轉回官澳時,突然聽到爆炸聲,仍是有宵禁的年代,妹妹的朋友驚呼,難道被開槍,我嚇得全身發抖,後悔起怎麼如此貪玩,駕駛想了想,冒著生命的危險下車察看,車就停在鎮公所旁的圍牆邊,荷槍實彈的憲兵也遲疑著靠近,這才發現是輪胎爆胎,可能適才在太武山的擦撞和掉進水溝導致輪胎破損,花了時間換上備胎後,回到家已是午夜,阿嬤不清楚兩個孫女說要找同學聊天,怎麼可以聊到半夜,隔天一早的船班,我和妹妹忍著全身疼痛,乖乖整理行李並帶上阿嬤的愛心(所有的年糕、發粿和年菜)返台,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又不能讓阿嬤發現,怕老人家擔心、更怕被罵。據妹妹回憶,那次的車禍,她左半身擦到山壁,淤血長達一個月之久,還好沒有太嚴重的傷害,不然延誤黃金治療期,可能造成遺憾。那場太武山的軍中聯歡會之後,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提起跳舞這檔事,實在是太震撼了;只是,現在每回提起金門的太武山,一定要提起這段好笑的烏龍往事。 而後,上班族忙得昏頭轉向,漸漸忘記跳舞的樂趣,在家裡第三代來報到之後,極愛孩子的我,發現又有基本學員,假日,帶著小朋友唱我們那個年代【抓泥鰍】、【拜訪春天】的輕快歌曲,邊唱邊跳,小女孩蘋果一般的臉龐,曼妙的舞姿,讓假日的家中平添許多歡笑聲。民歌唱完唱流行歌曲,陶子的【十個男人,七個傻,八個呆………】,讓小女孩們就連睡夢中都會哼兩句。等到自己當媽了,發現有了音樂和舞蹈,孩子的童年真的可以很快樂。 康乃馨盛開的季節,我家弟媳婦精心策劃了活動,並獲得家中第三代的全力響應,吃過豐盛晚餐,也切了蛋糕,客廳桌椅往兩邊挪靠,小外甥女荳子放了孩童專屬的嘻哈音樂,把苦練多時的舞蹈送給最敬愛的阿婆,八年級後段班和九年級前段班的孩子,很是投入的參與這個母親節的活動。孫女們隨著音樂盡情舞著,看得阿婆笑得眼睛都瞇了,阿公則是很投入的隨著節拍拍手,剛學走路的金門楊家小妹妹,也不甘示弱的扶著桌沿跳起舞來,這樣超棒的活動規劃,是媽媽在母親節最好的禮物。 在震天價響的音樂聲中,我回想其實幼稚園的唱遊、小學的土風舞和板凳舞,中學生時代耍寶的快舞,是貧瘠年代金門那個島嶼孩子成長的回憶,也許沒能培養我成為專業的舞者,可是,卻豐富了生命的源頭。曾經荳蔻年華的帶動唱和標準舞,還有陪孩子們一起唱民歌的隨意舞蹈,原來跳舞一直在我的生活中,不曾遠離或遺忘。這樣一個歡樂的夜晚,不需要舞台、也不必觀眾喝采,更不需要華麗的舞衣與美豔的裝扮,嘻哈的動感音樂,就可以好好的舞動,我右手牽著女兒,左手拉著小外甥,就在客廳旋轉起來,使了眼色,小外甥女荳荳兒很有默契的呼應:【嘿!everybody,來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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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然而,想歸想、說歸說,幾十年的農耕生涯,裡面雖有辛酸,卻也有一份濃郁的感情成份存在著,任誰也無法在短暫的時間內把它割捨。即使做穡辛苦,但三餐的伙食則與以往不能同日而語。以前三餐幾乎都是番薯,現在至少有一餐米飯,而且志宏也經常帶些魚肉或店裡賣的鹹白魚、鹹小卷、鰻魚干之類的食品回家當佐餐。伙食的改善,無形中也增加美枝從事農耕的體力,久而久之,竟然不覺得累,加上有秀春來做伴,以及分擔她一部分家事,精神彷彿比以前更好。 美枝為了讓秀春排遣寂寞,但又不能讓她跟著上山太勞累,於是決定把門口那塊空地,重新整理一番做為「菜宅仔」,就近種點四季蔬菜,並把雞籠和鴨舍,一起搬到菜園的圍籬旁,讓她邊種菜、邊餵養家禽。 菜宅仔因面積小,不能用犁來犁鬆田土,靠的是鋤頭和人力。只見美枝在烈日下,一鋤鋤,熟練地揮動著鋤頭,除了把田土翻鬆整平外,也順便地把一些碎石、瓦片撿起,丟到田埂上,以利作物的種植和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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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童沐天的那個難友、九九神功傳授師父,早已不知去向。他曾託人打聽,卻杳無音訊。這件事使老童感到傷心難過。他這位師父被關進綠島,和他一樣都很冤枉。因為有人在他家裡發現一冊黃師樵的《台灣共產黨秘史》,告密。他便稀里糊塗成為政治犯。據說作者是台灣桃園人,早年參加過台灣民眾黨,追隨蔣渭水從事抗日活動。他在一九三三年寫了這本書。 在綠島關押期間,這位九九神功師父非常欣賞童沐天的才華,他將自己的修練經驗、技巧,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童沐天,起初老童還有點害羞,通過實驗證明,他獲得了罕見的奇蹟與效果。不過這件秘史,只有諶潔一人知道。她只獲得短暫的甜蜜滋味,卻感到無盡的厭膩與痛楚。具體而言,諶潔總以為賽金花、小鳳仙、李香君、李師師過的就是這種閨房生活。她同情這些先輩姐妹們。 這些往事,在童沐天和諶潔心目中,已成為回憶。偶爾想起來,只有捂嘴偷笑而已。 五十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這個綠島一起蒙難的戰友、師父,是否健在,老童茫然不曉;他的名字,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想起來,陳才富,台中縣梧棲人。老童過去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一直沒有下落。他曾寫信到綠島,信是原件退回,註明「查無此人」字樣。老童覺得納悶,陳才富到底出獄了,還是病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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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金門———台籍老兵張三益紀事
對於這島,我從不回首 (什麼八二三老兵光榮重返戰地) 對於這島,我從不眷念 (什麼台籍老兵披紅掛綵吹響13號碼頭熄燈號) 因為這島,幾乎曾經淹沒我的青春 因為這島,幾乎曾經掩埋我的生命 五十年於茲,半夜噩夢驚醒依然汗透重衣 那年,不滿二十歲不識字的我 身著軍服被簇擁著上了13號碼頭的登陸艇 滿艙物資,無數驚疑的眼神只能弓腿而坐 二十小時的風浪顛簸,二十小時的生死煎熬 當艙門一開,命令一下 人人背著米袋扛著洋灰抬著鋼筋衝向灘頭 望著前面的人倒了,回首料羅海面彈落如雨水柱陣陣 (父親,我若戰死這島,鄉下的您可會有我的消息) 倉皇間,我被派駐島西北門的土地廟 和幾個老兵看守維修兩架老舊發電機 土地廟坐北朝南,廟前有一口古井 兩側閩南平房包夾成一條青石板的巷弄 不遠處有株老玉蘭,稍遠處有株老木棉 巷口操場滿種參天老榕和木麻黃 廟後是兩排民居,再後面是長滿菅芒花的田野 深秋的菅芒花有些美麗,有些淒涼 (父親,駐地風景很像家鄉,只是家鄉種水稻,這島種高粱) 日子在訓練備戰維修輪哨中翻滾前進 (父親,事情發生的黃昏是我一生最大的羞辱) 因為耽誤發電機維修,廣東籍的班長狠狠打了我三扁擔 將我罰站廟埕前並且禁止我吃飯 心中的委屈身體的疼痛我不禁暗自落淚 當月色映照青石板巷弄,我冷冷望著井口 (父親,我若屈死這島,鄉下的您可會有我的消息) 深夜,右側老屋的老太太偷偷給我一碗公水和一包土製膏藥 (要忍耐,擦在傷口可消腫止痛) 此後,兩年的家書都是老太太的大兒子替我寫就的 每當我用兩個雞蛋表示謝意,他總是笑笑推回 (三益啊,若能退伍,要讀書識字啊) 我望著他旁邊用毛筆寫著描紅簿的兒子 唉,若能退伍?我不由得又紅了眼眶 (父親,您知道為何退伍後我堅持要唸夜間補校了吧) 五十年後,我終於忍不住帶著兒孫重回這島 我不在乎這島的戰地遺蹟名山勝景 我著急於找尋我的北門我的土地廟 五十年矣,已成市鎮的北門馬路車站街道樓房高聳林立 田野不見了榕樹不見了青石板不見了菅芒花不見了 從街道的巷口我窺見土地廟的背面 巷弄有新建樓房有傾頹老屋,所幸 古井還在玉蘭還在木棉還在右側老屋依是昔日的姿態 (大兒子已過世四十幾年了,老太太九十幾歲作古) 我哽咽流淚跪倒土地廟前 (老太太,三益回來了啊) 這島,竟連我深藏心頭五十年的一絲溫暖也不給我 我望著重修廟宇的勒碑,撫摸著那熟悉的名字 (他快六十歲了吧,他可還記得三益嗎) 我靜立古井旁,恍惚中老屋天井依稀傳來讀誦聲音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你小生八九子……… (五十年,彷如昨日,內心的哀傷和溫暖終成悔憾) 兒孫們一路旅遊,我一路默默無語 (阿公,上飛機了) 飛機騰空,我自窗口俯視這島 海面平靜,兩岸海船來來往往 當年,我是楚河漢界一顆無法閃躲騰挪的小卒 想想,那個年代又有多少如我這樣的小卒啊 唉,歷史只會記載將軍胸前彪炳的勳章 歷史卻永遠遺忘小卒心中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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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如果記憶可以像風
午後,一把搖椅,搖得她昏昏欲睡,風好大,成灰的髮絲隨風飛散,瞇著雙眼,眼前馬路正在重劃拓寬,黃沙滾滾,塵煙瀰漫,一輛砂石車過去猶如萬馬奔騰。眼前熟悉的景象,四十年來忙著人事,很少有機會用心端詳,如今老了,退休了,環顧熟悉卻又陌生一切,一年一年的變遷,一下子如電影情節更替。當初蝸居的房舍,前面大馬路,是彰化外環幹道,大小工業用卡車一經過,整棟二層樓的屋舍搖搖欲墜,每天晚上轟隆隆的車聲雜遝,讓人一夜無法入眠,久了、累了,也就習慣了。最喜歡架高起來的房屋後院,一眼望去全是水稻田,加完班回來,五個小孩已在後院吃飯、寫功課,大家一起披星戴月。夜風熠熠,溫亮的小燈引來各種昆蟲飛蛾,螢火蟲隨處躲,水稻田內蛙鳴蟲叫,不覺得詩情畫意,只是日子的聲音。 經濟起飛進入工商年代,滄海桑田,四周漸漸變荒地,搭起了農舍小屋工廠,前面的馬路愈發熱鬧,雜貨店變超商、衣飾店成了小型的百貨行,隔壁那一大片荒地成了建商的焦點,鋼筋水泥起了高樓,她那擠絀的小屋也有了一席之地。馬路仍一直拓寬,人、車一直在膨脹,時間一直在流逝,隨著風沙滾滾,捲成歷史的鏡頭。 風溫溫的掠過臉頰,歲月的臉,一條條深淺不平的皺紋,浸過多少淚水,風乾了,流逝了,歷史傷痕漸淡。「金門」二字從隱藏在內心,漸漸的掙脫發芽,「金門」人隱約有一種從未有的驕傲與勇敢。金門,妳的名字不只是高粱和貢糖的代名詞,更有數不清的菜刀與砲彈,滿山遍野的綠,藏著數不盡的人事。悲歡離合在戰亂的年代,一遍一遍重複演著,傷痛一層一層的結痂,一層層剝落,隨著低啞的嘆息,如泣如訴,飄蕩在四度空間………。 原是金門人,半世紀前還是金門人,在沒有與你相遇以前,我是寂寞的遊雲,寂靜的窗外,試著編織秋的晨與夜。山東來的你,童年是什麼色彩,你從不說,是否已遺忘?是否別離的日子久了,已變的模糊,一如你眼中的霧。金門的童年是多彩又刺激的,一夥兒跑防空洞,聽砲聲辨方位、隨地撿起的宣傳單,好奇簡體字的內容、「八三一」是神秘的代名詞,每個小朋友都知道、國慶日總統廣場前的金門女兵,是鄰家大姊姊………童年記憶飄得好遠好遠,彷如隔世。 多年後,尤其喜歡每年八二三的日子,不准炊煙,帶著乾糧、軍用餅乾進入防空洞,大夥吃著聊著,小孩子玩剪刀石頭布,二個小時過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若有所失的一貫走出、爬出防空洞,空中瀰漫著一股祥和混合著詭異的氣氛,如今卻沒有了味道。防空洞仍在,上面爬滿紫色牽牛花,裡面則是堆滿高粱的打穀場,農閒時、風雨後、洞內滿是積水,黝深的洞內是小朋友的捉迷藏處,也是探險的地方,從這一洞口吆喝著,聲音從另一洞口出來。再更多年以後,防空洞、碉堡成了觀光景點,然後家門前的防空洞突然不見了,成了一畦畦的小菜園,蝴蝶、蜜蜂、小昆蟲,隨風飛舞。內心深處隱約有一份懷想與傳奇,試著說給異鄉人聽,說著說著,一顆心愈發沒有著落。 金門不是金碧輝煌的色彩,也並非富麗堂皇的門戶。如果硬是加以顏色,那就是綠色了,漫天的綠色木麻黃,一棵棵挺直矗立,一張張黝黑的臉,身著綠色軍服的阿兵哥、綠色的碉堡、綠色的坑道、綠色的防空洞………綠是金門應有的顏色。戰鬥是它的使命,從遠古的爭天下到海峽三岸,如今天下一家,而你在哪裡?你來自何方?歸向何方?何時是你的生日?你的祭辰?而她又是誰呢?她已睏倦,偎著你的問號睡了。人間四十載的分離,如果有天國的郵筒,我會不會告訴你,孩子們都健康,只是我想流淚。 曾經是白色恐怖事件的「二二八」,多年後,已經一年一年的塗上幾筆色彩,不再是白色的傷痛,也不再恐怖,尤其是隨著政治起舞,在剝開的傷痕下彷彿多了一點點事不關己的歡笑,受難事件的家屬,從平反、道歉、國賠,一年一次躍上新聞舞台,無可選擇的重新演出另一種傷痛,如果可以選擇,有人應該會希望,如果記憶可以像風………。 她不是「二二八」受難家屬,曾經她希望是,因為可以平反、可以國賠、可以不再躲藏記憶,可以驕傲地站在新聞舞台上抬頭挺胸的悲痛。所以當多年前政府開始撫慰受難家屬,她家也提出申請,高學歷的子女開始奔波,找證據、繼而尋根,然而一份判決書「匪諜」二字,一切又回復平靜,不再記憶,她唯一能做的是遺忘,讓記憶從此消失。有他的日子,是她生命中的精華。他存在的十年,為了兒女,劃下句號,希望一切消失空白,不只希望,事實上她的後代也沒有他的痕跡,除了一個留來的姓,特殊的「藍」。 「藍」是藍家子女曾經一度認為恥辱的顏色,「藍」是共產黨藍螞蟻的衣服顏色,「藍」是低下的工人階級,藍色是母親四十年來掛在臉上的憂鬱,藍家沒有人喜歡藍色,藍姓不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卻怎麼也抹卻不去。童年的遷移,只是為了逃避藍色帶來困惑,水洗過多少的歲月,輪轉過幾世的情緣,藍依然不褪色,鎖住內心的掙扎,你不該來的,你讓我們的藍色永無重見天日,縱然你曾經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已經不願是你的子女。「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的多美麗,念此際你已魂飛魄散,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不是二二八,也是白色恐怖的歲月。在金門,自從國軍退守台灣,金門是一個戰略跳板,隨時充斥著許多的恐怖事件。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炮戰,古寧頭大捷,這一年,她卻輸掉了整個人生。如同說書人描述,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國民政府軍從她身旁帶走了熟睡中的他,隱約的消息是匪諜。那一陣子,炮戰總是讓人心惶惶,隨時聽到有人消失,到處是「匪諜就在你身邊」「保密防諜」的標語,萬萬沒想到匪諜真的就睡在她身邊,她不甘心,才三十歲,風華正豔,四個幼兒嗷嗷待哺,肚子裡還有一個,她必須比別人更多的堅強與不甘心,她不願等待,隨著消息移動,「遣送台灣」,她也跟著舉家遷往台灣,成為工廠女工安頓家計。然後又一個平靜的日子來了,通知「收屍」,她掙扎著一個人去還是全家去,最後她帶著五個子女前往刑場認屍,看一眼,心空空的又回來。那一眼的記憶,四十年來,希望子女全部遺忘,應該也沒有任何印象吧!四十年來,她成了一個模範母親、模範勞工,一家工廠做了四十年,一份勞工薪水,不只養活一家六口,而且個個高學歷有正職,她退休了。從那一天在刑場,心空了,牽著五個子女心空空的回來,一切照舊過日子。不一樣的是,她家從不過清明節,沒有任何悲情,沒有一點點「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因為他對子女代表的是恥辱,是二度傷害。她寧願他從沒出現過,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前,王子和公主沒有相遇………。 故事總該有個結局,不管完美還是缺陷。在國安局的親戚因為要結婚,情報局把一切的記憶翻了出來,那是藍家兄弟姊妹最不願意碰觸的往事,童年開始不時搬家、換學校,永遠生活在適應,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朋友。沒有爸爸的日子早已習慣,不習慣的是蜚短流長,甚至用懷疑旁人的眼光,被懷疑匪諜更是無形的恥辱。其實在他們內心深處,從不認為父親是匪諜,更深信那是國民政府軍的冤獄,從小學就時常有學校的老師上課上到一半,突然被抓走,消失無蹤,就像電視電影的情節一樣。是與不是,證據最重要,表姊開始從一張判決書,往回走,首先是父親生前的縣政府工作單位,沒有人知道他已身亡,郭公夏五,資料記載不全,只有籍貫縣市,身分證是遺失後補發。民國三十八年國軍退守台海,許多的軍人徒手跟隨,兵荒馬亂的,一切證件是真是假無從查起。 不甘心一個人像風一樣消失無蹤,民國七十幾年政府解嚴,開放前往大陸尋根,她拿著一個名字一個籍貫,不知何去何從,他走了,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她的終身寄託一個名字?不,她不相信,午夜夢迴偶有他出現,挺傲的身影,虛懷若谷,文質彬彬,就是那溫敦的笑容,讓她毫不猶豫的許下終生,就像王子與公主相遇。她是父母鍾愛的小女兒,家中四姊妹,一個幼弟,家境小康,生活無憂;他是大陸來的有為青年,識字,在金門縣政府機關做事,條件優渥,郎才女貌,有情人應成眷屬。 王子和公主的婚後生活,也一樣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是過日子,不一樣的是她自覺比別人多一份幸運,夫婿的薪水讓她生活安定,羨煞多少年輕婦女,雙十年華,幸福滿溢。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生,家中充滿笑聲與哭聲,忙得一團繁亂。夫妻倆只是言談生活瑣事,每觸及他家鄉父老一切一切,他總是語焉不詳或藉故避開不願提及,除了他這個人,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多年後回想,其實她連「他」這個人都無所知,更遑論一切,當初的語焉不詳是否意味著些許的蛛絲馬跡,難道他真的是對岸派遣來臥底的間諜?難道他的一切全是假的,除了一個姓?一切的一切,從無查起,沒有同袍、沒有同鄉往來、生活保密到形單影隻,一個人像泡沫消失,一切都化成無形,一點漣漪也沒有。子女想要尋根,作母親的都不知如何啟齒,無顏告訴兒女,那是母親的童話故事,那王子在午夜十二點,鐘聲響時,因魔法消失而消失了,留下五個孩子。故事仍待續中,她已髮蒼蒼而視茫茫,齒牙動搖。芳草淒淒槁木成灰,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魂無處話淒涼。 有傷心才有痛,沒有傷少了一份心,痛就不是痛了。最怕人提起、問起金門的「匪諜村」「寡婦村」,替住在村裡的人無奈,如果命運可以重新選擇,會不會一如當初的堅持,命運的鎖鏈是否前世就已經鎖定在一起,今生必須償還。亂世的英雄美人比比皆是,不幸的是妳只是其中之一,亦不足成歷史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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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他的性慾特強,儼然像一匹貪婪的狼,毫無溫存體貼,彷彿他是為發洩而行房的。那段歲月,諶潔內心非常痛苦,她確想和老童仳離,各走自己的路。當年童沐天在綠島時,精神苦悶。他結識了一位肝膽相照的難友陳才富。此人曾苦練九九神功多年,童沐天跟他勤學苦練,出獄之後,他竟然可以陰吊半桶水。在那個回字形狀的獨立家屋,把諶潔整得死去活來,嗷嗷直叫,若不是兩人都是為人師表的教員,諶潔一定會向地方法院控告丈夫具有暴力傾向,辦理離婚手續。 諶潔忍受不了童沐天的性虐待,時常蓬頭垢面,三日兩頭拌涼麵。名義上為了驅暑,但是屋內蒜臭瀰漫,讓人聞到噁心,性慾無形中消失殆盡。童沐天和諶潔在漫長暑假,幾乎沒有同房。後來有了孩子,諶潔才獲得了解放。 童沐天步向晚年,他的功力已漸減弱,興趣淡薄,偶而喝了兩盅酒,興致來時,想慫恿老伴陪他快樂度春宵。諶潔推辭腰酸背疼、四肢麻木,或是謊稱自己心律不整,等看過醫生再說……老童只得走進書房,拿起了筆,長嘆一口氣:「唉,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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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美枝姊,我十二萬分贊成妳這樣做!」 秀春肯定地說:「查某人畢竟是查某人,怎麼能跟人家查甫相比。以前聽人這樣說:『一個老公仔脯,卡贏三個少年查某』,由此可見,查某人的力氣,是不能與查埔相比的。況且,自阿順哥不幸遭受匪砲襲擊而身亡後,妳母兼父職、與山為伍,從早到晚,軋車、牛、犁、耙,辛勤耕作,為的就是把孩子拉拔長大。如今,孩子長大了,一個是能獨當一面的生意人,一個則是品學兼優的中學生,倘若是生長在我們那個年代,依他們姐弟的年齡和發育狀況,早已可以嫁娶了。現在妳的任務可說已完成了一半,別再那麼辛苦了,萬一累壞身體,教他們姐弟能專心讀書或安心做生意嗎?真到了那個時候,那絕對是得不償失的!」 「我實在沒有想過那麼多,也始終認為做穡人只有上山耕作,而沒有生病的本錢。當有一天挑不起『粗桶擔』、犁田時又被老牛拖著走的時候,距離進棺材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秀春,這是做穡人的無奈和宿命啊!」美枝激動又感慨地說。 「雖然我沒有做過穡,但自從住到鄉下來又跟妳上過幾次山後,才徹底地瞭解到做穡人的辛苦。美枝姊,不是我損妳,既然自認為體力已大不如前,那就必須認老,而認老就必須多休息。別忘了人生在世,除了關懷與照顧別人外,也必須為自己而活,這樣才有意義!」秀春開導她說。 「會的,我會慢慢地來調整自己的心態和腳步。」美枝點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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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巧遇不二齋
如果我生長在清代 霧季的春天會坐船到泉州府城去趕考 學問的追求與執著是我不二的選擇 但是時代變遷了 泉州府文廟的小巷裡 吆喝叫賣的盡是川味麻辣燙 串串香……… 閩南紅磚屋內的不二齋 客倌點道:京醬拌麵 芝麻燒餅夾牛肉 豆腐腦 一口酥……… 暢食京城的佳餚美味 此時 南方故鄉的海風迎面而來 洞簫吹起千古的惆悵 我非陳三 妳亦非五娘 為何今日千里迢迢又在泉州巧遇 醉戀前世今生的姻緣 青鸞對舞 鏡容花色 佳音傳唱千年又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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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烈嶼阿伯
過一江水的林天守,跨越金烈水道,亦步亦趨地抵達西洪!風飛沙,飛不走堅強的毅力;狂風雨,驅不去堅忍的鬥志! 一、 島外島的烈嶼上林,濱海而居,三歲無父、十六歲無母的林天守,唯一的胞姊,遠赴大陸謀生,而音訊則杳然。他一人,赤手空拳打天下,吃安脯糊、住破古厝、穿舊衣裳、腳下五趾見陽光,一根扁擔、兩只麻袋,大陸、烈嶼,來回穿梭,除了為目前的生活而忙碌,亦為往後的生計著想。 生性勤奮的林天守,不僅打零工,也拜師學會了炸油條、花、寸棗、口酥、米香、荖,花生糖,更學會了做碰粿、紅圓、紅龜粿等許許多多的小本事,尤其是清明節的薄餅皮,更是薄薄QQ的一張張,包起餡料絕不會破裂,讓人讚不絕口。 林天守的足跡,走遍烈嶼的每個角落,天未亮,矯健的身軀,挑起雜碎擔子,一點也不費力。大至拜拜的祭品、小至女人的胭脂、椪粉,為了貧窮的家境,只要有錢可賺,他從不怕麻煩、亦不怕吃苦! 「天守啊,看你成天為了生活,忙得不可開交,既要做生意,又要煮飯、洗衣,日子多難過,何不乾脆給人做兒子去,省得為自己添麻煩!」細腳婆經常半勸半譏諷他說。 「細腳婆,坦白告訴妳啦,人不怕窮、只怕志短,父母生給我們好手好腳,只要自己敢拚、敢做,肯努力,絕不會餓肚子的!」林天守始終相信,志氣和毅力勝過一切,他願意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努力奮發,絕不必靠人吃飯、仰人鼻息。 「做人家的兒子,三餐既有飯吃,又不會在外面受到風吹雨打太陽曬。老實告訴你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細腳婆說後,更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金城有一戶做生意的有錢人家,沒兒沒女的,想收養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家業和香火,如果你有意願的話,我來牽線、幫你做媒。你看怎樣?」 「我可沒有那個福份,」林天守反諷她說:「妳可以叫妳兒子去做人家的養子啊,既不必上山耕作,又不用下海鏟蚵;家中少一個人吃飯,又可以省掉一筆開銷,這可說是兩全其美、美事一樁呀!妳何樂而不為呢?」 細腳婆無言以對,從此再也不敢提起這件事。 二、 生肖屬蛇,比實際年齡看來年輕的林天守,自小生長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經歷九三、八二三、六一七等多次砲戰。在那閃炮火、躲防空洞,親眼目睹屋瓦紛飛、屋宇倒塌,人員與家畜傷亡哀嚎的情景,在那驚心動魄的歲月裡,身為保鄉衛國的民防隊員,更必須服從上級命令。除了參與民防訓練,還必須出公差、挖壕溝、抬屍體、搬石頭、建機場,甚至半夜還得起來巡邏,與正規部隊並無兩樣。唯一遺憾的是享受不到軍人吃公家、穿公家,還有薪餉可領的待遇。 皇天不負苦心人,林天守非但沒有給人做兒子,反而憑自己的勞力,儲存了一筆錢,不多久,終於憑媒妁之言,和素有「青岐一枝花」之稱的洪氏,結成連理。洪氏聰穎賢慧,嫁給了林天守後,勤儉持家,夫妻恩愛,一連孕育了八個兒女,鄉間多嘴的三姑六婆,取笑他們說:「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了,還生那麼多!」 「大人少吃一口,孩子就有飯吃了;大件的衣服,裁成小件,一個穿過一個,日子照樣過!」洪氏非但沒有怨嘆,反而為自己辯白。 冷嘲熱諷,讓人最感難受,但粗布做成的衣裳,也很暖和,洪氏從未嫌過! 林天守挑著雜碎擔子四處販賣,純粹是為了家計和生活,手掌磨出了厚厚的一層繭,腳上常穿的是一雙「中國強」的舊球鞋。他唯一的嗜好是吸菸,經常可見他的嘴角銜著一支廉價的「新樂園」香菸,口袋不缺「自由之火」的火柴盒。在閒暇之餘,他也投入「宋江陣」活動,練就一身好體力,從不知生病為何味?「李府將軍廟」,是村人心靈寄託與信仰的所在,每逢慶典或廟會,他必放下手邊工作,全力以赴。從準備敬拜神明的「三牲」與「五牲」,從搬桌椅到抬神轎,幾乎樣樣來。而「林氏宗祠」內的大小事務,更是熱心參與、從不缺席;無論出錢出力,亦未輸人!也因此而博得村人分外的尊崇。 三、 民國六十四年,金門縣政府有鑒於東北面的西洪地區,有部分土地乏人耕作,未能達到地盡其用之目的,決定辦理公地放領,鼓勵縣民申請墾荒。當林天守知道這個消息後,眼看膝下兒女逐漸長大,古厝內的兩間臥房,已容不下,靠著打零工賣雜碎亦非長久之計。於是他擲杯請示了李府將軍爺:「將軍爺祖,弟子林天守,為了往後的生計與孩子們的前途,決定到大金門墾荒。惟此去路遙遙,不知是否有當?叩請將軍爺祖明示。」 林天守終於獲得將軍爺祖賜予連三聖杯,簡直讓他喜出望外,於是他精神一振,趕緊向政府提出申請,並很快地就獲得准許。當他攜著簡單的行囊,邁開步伐,帶著兒子們,搭乘金烈交通船,抵達大金門的西洪地區時,這塊被喻為鳥不生蛋的地方,風飛沙,飛進了嘴巴,也朦朧了雙眼;林木野草遍佈,走了進去,總是在裡頭繞了許久,才找到出口處;崎嶇的山路,常被摔得鼻青臉腫! 同來墾荒的阿豬兄,勸林天守說:「我們來自大金門,萬一墾荒失敗,回家容易;你來自一海之隔的烈嶼,萬一一事無成,再回去故鄉,勢必臉上無光。不如趁早死了這條心,回家繼續賣雜碎、打零工算了!」 「一枝草、一點露,我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回去!」林天守語氣堅定地說。 「你看,你那些孩子,雖然個個長得清秀,但尚不及鋤頭高,怎麼能做這種粗重的工作?他們鋸得動樹幹、搬得動石頭嗎?這裡是個沒人出入的荒郊野地,萬一累死在這裡,也沒人會理睬的!」阿豬兄依然潑他的冷水,勸他回頭。 「阿豬兄,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始終認為,力氣大一點的做粗重一點的,力氣小的做輕一點的,俗話說人多好種田,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他們雖然小,只要多磨練,力氣會越來越大的。」林天守雖然有孤鳥插人群之感,但還是努力地調適自己。 初來時,林天守父子,在西洪一株巨大榕樹下的草坪上,睡了三夜,忍受著蟲噬蚊子叮咬的苦楚。白天,他們搬空心磚,層層疊疊排列,採砂石,攪拌著水泥,父子同心協力,終於搭建成一所能遮風避雨的工寮,不必白天太陽照身影、晚上月亮映人影,休憩與睡覺的地方總算有了著落。工寮雖小,也略顯擁擠,但他們的向心力卻更勝一籌,父子喜悅的形色也溢於言表。 當父子在工寮內「土油燈仔」的光影下圍坐,的確倍感溫馨。風大的時候,燈火容易熄滅,於是他們又添購了煤油燈,但為了節省煤油起見,只要就寢,立刻熄滅。 他們又在工寮旁邊,築起了一座克難式的爐灶,但附近只有一口供澆菜洗衣用的水塘,飲用水必須到鄰近的村落或軍營去擔挑汲取。為了飲用、洗滌和灌溉的方便,必須有自己的水井,但鑿井工人則難找,父子只好先行鑿了一個小水池。然而,飲水、洗滌要水、灌溉要水,小小的池塘已不夠用。經過一段時間的尋覓,終於找到鑿井工人,於是他們連挖三口井,每口十三圈;鑿成後,泉水快速地湧出,林天守暗自地慶幸,往後不愁沒水可用。然而,當裝上抽水馬達後,從藍色水管流出來的竟是土黃色的液體,孩子們也為這污濁的水質發愁。 「阿爸,這種水怎麼能用?」大兒子愁眉苦臉地說。 「只要有水源就好,水質可以慢慢來改善。」林天守老神在在地告訴孩子說:「我們可以先放一些海蚵殼下去過濾,過幾天後,井水自然就清澈!」 鑿井的工人直誇:「烈嶼阿伯除了做事有菱有角外,也是鑿井的行家啊!」 另一人則說:「想賺烈嶼阿伯的錢,除了要合他的意外,還不能馬虎,這是他一向的堅持!」 工人說的雖然不錯,但林天守向來付錢乾脆,只要符合他的要求,工程完畢,馬上付現,從不賒欠,不會讓人走第二趟路。漸漸地,西洪的烈嶼阿伯,他的行事風格與為人處世,幾乎無人不曉! 人不僅要吃飯,也要拉屎。林天守和兒子們,在工寮的不遠處,挖了一個大坑洞,坑上橫放著二根粗大的樹幹,周圍用樹枝和高粱稈圍住,做了一個簡易的廁所,無論大便、小解,都在那兒解決,糞便還可以做肥料。同在這裡墾荒的鄉親,無不肯定這位烈嶼阿伯的智慧。 四、 西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廣人煙稀,一公頃半的土地,遼闊曠遠。林天守夥同孩子們首先要做的是改良土質。因為這裡的「鐵屎土」太硬,農作物不易生長,必須用鋤頭耙、用圓鍬鏟,一畚箕、一畚箕地把它移開,然後到附近的小山丘,挑來紅赤土混合地裡原有的沙土,經過土質改良後,方可種植。 只見孩子們把畚箕放在地上,用力地耙又鏟,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將它們倒入手推車,然後問:「阿爸,這些土要倒在哪裡?」 「倒在後山,疊得越高越好!」林天守斷然地說,而後笑笑,「依照古時候的地理師說,房子後面要有山勢,往後才有依靠。」 父子們一起鏟、一起耙,挑起了一擔擔,推走了一車又一車,雙手起繭,汗流浹背,黝黑的皮膚也因曝露在陽光下,而脫了一層皮。 幾株粗大的林木,盤據在土地上,必須一棵棵把它移除。父子費了許多時日,人手一把鋸子,從右邊鋸到中間,再由左邊銜接,復用粗繩繫住樹幹,打了結,觀齒痕及樹枝傾倒的方向,父子們同心協力,口中喊著:「一、二、三——拉」,樹將倒時,立即閃開。深入地下的樹根,必須連根拔除好栽種,於是他們用十字鎬挖、用鋸子鋸、用斧頭砍,幾天下來,雙手不是破皮就是割傷,為了往後的日子,為了開墾這片荒地,流血與流汗,是稀鬆平常的事,而父子卻絲毫沒有半句怨言,這是否就是古人所說的:「歡喜做,甘願受!」 大樹鋸斷後,樹的年輪也一一呈現在他們父子的眼簾,林天守靈機一動,用大鋸子把它鋸成圓圓的一塊塊,曬乾後,便是一塊實用的砧板。除了留幾塊自己用外,剩餘的,他囑咐孩子拿到市場販賣,賺來的錢好貼補家用。 民國六十六年,林天守用歷年來的儲蓄,新建了一棟鋼筋水泥的牢固平房,並把留在烈嶼家鄉的妻女接來同住,一家大小,終於在西洪這個純樸的村落團圓!烈嶼阿伯的奮鬥史,也同時在金門的每一個角落傳開。 五、 烈嶼的檳榔芋頭遠近馳名,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林天守有一次返鄉,攜回了數十株芋頭苗,也發了一個「我要把烈嶼的芋頭,帶到大金門栽種」的心願。但因西洪那片新墾的田地養分不夠,起初並沒有種植成功。幾經研究改良的結果,終於讓他栽培出一顆又大又圓,不遜於原產地的大芋頭。其他的農作物與果樹,經過農牧單位相繼地派專業人員來指導,也有了成果。只見穗穗的高粱,迎風搖曳,粒粒飽滿的玉米,口齒留香!馬鈴薯、香蕉、龍眼、枇杷、柑橘……,四季作物與水果,也有了收穫。讓輔導單位也與有榮焉,「烈嶼阿伯,真有法度!」的讚美聲不絕於耳。 同年,烈嶼阿伯當選模範農民,接受全國表揚,他也是金門地區首位墾荒成功的典範。戰地司令官、秘書長、縣長聞訊後也一一到訪,除了肯定他墾荒成功的精神外,並囑咐相關單位,要繼續給予輔導和協助。林天守雖然笑得合不攏嘴,但只淡淡地告訴同來採訪的記者說:「只要願意打拚,就會有收穫!其他的,沒什麼啦!」 六、 林天守一家,朝夕與山林為伍,在這塊寧謐溫馨的土地上,頭頂藍天、足踩綠草,享受著大地賦予的自然情調。荒煙漫漫的西洪,無數日子的耕耘,終於孕育出美麗的風光。頭戴斗笠、牽牛荷犁,來回於田埂間,壯闊的美麗盛宴,令他神往! 五個兒子已成家立業,三個女兒嫁了兩位,差一點就功德圓滿!然而,在六十七歲那年,終因操勞過度,身體每下愈況,又罹患食道癌,住進了榮總,切掉數公分的食道,靠近心臟的位置,則拉胃銜接,身上插滿了管子,軀骨瘦削,蒼白的臉色,伴隨著微弱的呼吸聲,滴米未進,勉強灌進流質的東西,維持著奄奄一息的性命! 人,就是這般脆弱,身強體壯的男兒漢,一旦病魔纏身,恐懼何時休?癌細胞的擴散,多次的化療,垂危之軀,再專精的醫術和藥品,也挽救不了他逐漸被病魔吞噬的生命。林天守知道自己不行了,在他的病床上留下遺言:「夫妻不睦奸人乘,兄弟不和外人欺!千萬不可自搬磚頭自砸腳,讓人看笑話!夫妻相扶持、兄弟要和睦,在西洪這塊土地,和諧過日子」! 手術後半年,六十八歲的林天守,抵擋不住病魔的摧殘,於農曆二月初九日往生。在水床前,妻兒孫媳圍繞哭喊,輕輕呼喚,卻喚不回一個在這塊土地,默默耕耘、創業有成,令人尊崇與懷念的烈嶼阿伯! 喘息聲忽高忽低,他全身無力地躺在大廳龍邊處的一個角落,斷了最後一口氣,四塊木板,迅速抽掉一塊,他的身上,裡外共穿十一層壽衣,金黃色的蓮花被則覆蓋於身! 人生百歲,終須一別!萬古流芳的林天守,走過了多少的坎坷歲月,該是含飴弄孫的時候,而遺憾的是尚未享福,就已入土! 過一江水的林天守,跨越金烈水道,亦步亦趨地抵達西洪!風飛沙,飛不走堅強的毅力;狂風雨,驅不去堅忍的鬥志! 林天守的一生,與西洪為伍,化荒漠成綠野;西洪,更是他後半輩子墾荒的所在,佇立西洪,亦走於西洪! 聲聲低吟那首墾荒之歌:「我們過一江水,有路無厝,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失敗了,沒顏面回頭!」 抬頭仰望,烈嶼阿伯林天守,正翱翔於西洪輕柔與浪漫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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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為什麼你不向人家學習?放聰明些,不談政治,不關心政治,專門寫風花雪月,寫脫離現實的現代詩、新潮小說,既可以受青年崇拜,又可以撈新台幣、人民幣和美鈔,沐天!你為潘漢年抱屈,是不是傻了一些?」 在老童的觀點,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作家,必須對現實有是非、有好惡、有立場,才可以真實地認清現實、把握現實與反映現實;現實包括自然現象和現實現象,現象對於作家寫出文學作品來說,是它的血肉,也是它的生命。童沐天勸導老友杜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別羨慕這些投機份子,他們是過眼雲煙,馬上會被人們忘記的。他們以為自己聰明,其實這些人是愚蠢的傢伙!」 杜恆無言地低下了頭。 於是,童沐天燃上一支香菸,嘴裡哼起了那一首難忘的情歌:「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姑娘呀,妳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童沐天的歌聲是瘖啞而蒼涼的。這原是一首抒情歌曲,但聽起來卻是悲哀與失望,有一種日暮途窮的感受…… 八 童沐天是和諶潔戀愛結婚的。兩人是大學同學,情投意合,相互鼓勵,最讓諶潔陶醉的則是老童的溫和性格。自從他被釋放出獄,兩人在屏東團聚,久別重逢,童沐天的體質發生極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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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秀春,妳是知道的,我雖然歹命一世人,但是沒有怨嘆。現在不能沒有他們,也不能失去他們;只能看見他們幸福,不能目睹他們悲傷!」美枝有些激動,「秀春,這是我『即世人』唯一的希望啊!」 「我知道妳用心良苦。」秀春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而後又感慨地說:「美枝姊,雖然我們都失去了老伴,但妳卻有兩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們就是妳未來的希望,歹命的日子不久就會過去的,而我的希望卻不知道在那裡?如果風水真會輪流轉的話,或許,數十年來不愁吃不愁穿,過著安逸生活的情景將不再,歹命的日子將由我來承受。」 「秀春,妳千千萬萬不要這麼講,俗話說,好人會有好報的,同時,孩子也正式拜妳為『契母』,即使我們不能寄予厚望,但他們姐弟卻是我們共同的希望!倘若有一天,孩子翅膀長硬了、想飛了,我們兩位老人家,照樣可以相互扶持,照樣可以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安享天年!」美枝安慰她說。 「說來也是,」秀春淡淡地一笑,而後說:「有些事並非如我們想像的那麼悲觀,俗語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年紀都一大把了,想那麼多做什麼,難道還要為自己添麻煩,真是的!」 「不錯,老年人必須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空間。」美枝搖搖頭,「不怕妳見笑,人一旦年老了就不中用啦,山上許多『穡頭』,確實是想做也做不動了,就像老牛一樣,不僅腳步緩慢,也沒有了力氣,現在才真正體會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句話。因此,我已決定把幾塊路程較遠的或土質較差的田地休耕,以免耗費那麼多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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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外婆
歲月像風乾了的蚵仔乾 苦與甜在咀嚼後 無味了 世界靜止了 回憶結痂了 傷痕再也沒有痛的感覺了 石蚵的路 是一條無止盡的天涯路 而妳已是歸人 再也不問潮來潮往 妳的世界只剩下天花板的那盞日光燈 還有那扇有時開有時關的窗 那扇窗是妳僅有的風景 偶爾有隻戴勝 在寂寥的冷冬裡的番薯田畔 天寬地闊地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