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
看到莫言作品片段寫著:「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餐風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啊……伊……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雲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莫言在(透明的紅蘿蔔)如此寫道。埋藏心中多年的記憶「老鄉」又悄悄的爬上心頭。大約是民國50幾年吧,在我小的時候,有一天村莊忽然住進了很多國軍,廟宇、祖厝、空屋,都住滿了軍隊。就連空地也常常擠滿了阿兵哥。那時老兵、新兵混雜,誰是官誰是兵,我們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領子上肩膀上有圖案的就是長官,那年紀比較大的負責打人、罵人的就是老鄉。老鄉常常晚餐後,一個人或一群人在那邊─啊……伊……個不停,尤其負責廚房煮飯的老鄉最喜歡哼上兩句,還一邊做飯一邊唱,有時還會帶動作,真不曉得噴了多少口水在飯菜裡。我因為當時年紀小,老鄉國語又不標準,也不曉得他們在唱個什麼東西?看他們一臉凶相,打兵的那種狠勁,就更不敢問了?多年後看了莫言: 透明的紅蘿蔔,依稀記得唱的好像就是這個。
軍隊駐進村莊好像是823砲戰後的事,那時的金門被共軍打得很慘,到處是坑坑窪窪的斷簷殘壁,政府勉勉強強守了下來,只能用慘勝來形容。金門百廢待舉,百業待興,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唯獨獨爽到小孩,小孩跟販售好吃糖、冰棒的小販換到的好吃糖、冰棒就是用共軍的砲彈片換來的,小孩如果嘴饞,手上又沒錢,放牛時眼睛得放亮一點注意搜尋一下地裡、樹林、田溝,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到一些砲彈碎片,拿回家等販售零食的小販到村莊販售時再跟販售零食的小販換得零食,依稀記得這樣持續了好多年。我與軍隊、與老鄉的接觸就從那時開始。也第一次吃到白花花的饅頭。
軍隊裡我們把那些跟隨國民政府一起來台的大陸籍士兵,通稱老鄉。雖然他們職位職務各不相同,官階有高有低,這些我們通通不清楚也不管,見到面一律稱老鄉。管廚房的老鄉更是大家巴結的對象,大家都想從管廚房的老鄉那裏分得多一點的廚餘好回家餵豬,而老鄉總是一視同仁,自己用剩的(軍隊自己也養豬)才分配給大家。我當時因為年紀小,做不得粗重的工作,就被分配去分廚餘。時間一久,與老鄉慢慢就混熟了。
老鄉大都好酒,尤其嗜吃狗肉,有些老鄉更喜歡吃剛出生的小老鼠,把剛出生的小老鼠和者酒生吞下肚,看得我們是雞皮疙瘩掉一地,一陣陣的反胃。那時村莊最可憐的當屬狗了,沒有狗敢走到營舍附近,整個村莊「狗」幾乎快絕跡了,甭談現在到處都是流浪狗。有一回下午時分,看到老鄉們帶者繩索神秘的往山上走,我一時好奇跟者去看。老鄉們不知從那裏弄來了一條狗,正在屠殺,喔,想那血腥的場面至今還讓人毛骨悚然,真是太殘忍了。這種野蠻的、不人道的方式,堪稱世界之最。大家麻利的支起鍋、生起火,很快的一鍋狗肉就煮好了。老鄉們一面喝者酒,吃者狗肉,一面侃侃而談,說著說著就唱起來了,唱著唱著忽然間有人想家了,想著想著就哭了,一人哭很快就感染了其他人,只見一群大男人抱頭痛哭,把一個喝酒吃肉談天說地的場面搞得很悲傷。後來長官知道了,把老鄉們訓了一頓,還下了禁令。這時村莊裡的狗才稍稍喘一口氣,沒那麼緊張。
村子裡有一戶人家,他家緊臨營舍,生活困苦(其實那時大家的生活大都如此)又老年得子,平常都得老鄉們的照顧,有時三餐更有部隊照應,生活還算平順。一個午后時光,生活照舊如常,營舍附近忽然來了一隻狗,老鄉們都很興奮,鑑於長官的戒令只能瞪瞪乾眼,吞吞口水。管廚房的老鄉不甘寂寞,拿起衛兵的槍比比劃劃,一個不小心忘了子彈已上膛,板機一扣子彈呼嘯而出,只聽到一聲慘叫。子彈沒打中狗卻打中了老翁的獨生子,所有人當場傻眼,很快的大家又亂成一團……。不久來了一台憲兵車就把管廚房的老鄉給帶走了,現場只留下憤怒的長官跟傷心的家屬。當然還帶走─啊……伊……的聲音。從此後一直到部隊離開村莊都再也沒聽到這熟悉的聲音。
老鄉!是時代的產物,他們註定是歷史的悲劇人物,是國共鬥爭下的犧牲者,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部辛酸史,一輩子也說不完。
「啊……老鄉,回家吧,不管你是生是死,回家吧,不管回新家或舊家,回到你熟悉的地方,別再管國民黨、共產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