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待人----寫在《晚春》出版之前
四十幾年前,我曾在防區最高政戰部門服務過。那時,幕僚單位各處組,除了極少數的台籍充員戰士外,其他幾乎都是來自大陸各省份的軍官與士官兵。有家眷的軍官每三個月可返台休假十天,滿一年半亦可申請輪調返台;而士官則是半年一休,滿兩年始能輪調。可是那些沒有家眷的軍官與士官兵呢?即使期滿可申請輪調,但必須在外島蹲上一年半或兩年,過著與台灣後方全然不一樣的戰地生活,每天在緊張的氣氛下度日。
爾時幕僚單位的士官兵,擔負的不是文書就是駕駛或傳令,且大部分已是知天命之年。惟軍中講的是階級,軍人則以服從為天職,如果是上校組長的傳令,照樣得替比自己年輕的長官鋪床、疊被、洗襪子及內衣褲,像服侍老太爺般地伺候他們。倘若在老家,或許他們早已是兒女成群甚至當爺爺了,而今非僅有家歸不得,屆齡解甲後,又得淪落天涯把異鄉當故鄉。這難道就是那些早年跟隨國軍南征北伐為國犧牲奉獻,年老後卻被國家棄之如敝屣的退伍老兵的宿命?
回顧近幾十年來,落腳在這座島嶼的退伍老兵可說不計其數。其中有一九四九年跟隨國軍從大陸撤退來台的軍官與士官兵,亦有一九五四年韓戰結束後從俘虜營來台的反共義士。當他們屆齡退伍後,有些人寧願選擇居住在金門這座純樸的小島上,也不願接受退輔會的安排住進台灣榮家。他們在金門一待就是好幾年,大部分均與島民相處融洽,但亦有少數個性奇特的異類,難以與這塊純樸的土地相融合。儘管有些幸運者已在島上結婚生子,其對象不乏有閨女、有寡婦;可是並非人人都有這種福氣,孑然一身者卻也不在少數,他們只能孤孤單單地過一生,當一輩子王老五。
隨著時光的消逝與大環境的改變,兩岸軍事對峙已逐漸地緩和,儘管仍得遭受單打的威脅,但幾乎都是一些零星的宣傳彈較多,已沒有之前的激烈。而所謂有破壞就有建設,金門歷經多年的匪砲肆虐和蹂躪,確實是百廢待舉。於是在建設金門成為三民主義模範縣的前提下,政府開始編列預算,挹注大量資金,除了一般硬體建設及軍方協助造橋鋪路外,也同時設立金門電力公司及自來水廠,朝著家家戶戶有電用、有自來水喝的目標前進;並成立公共汽車管理處,來改善島上交通的不便。故而在需人孔急下,除了招考在地青年,也任用不少具有駕駛專業及一般退伍老兵。他們不必經由考試,僅憑高官的一句話,就可輕易地安插到各單位上班,這就是戰地政務時期的官場文化。
那時,我服務的單位掌管著防區福利與康樂業務,故而經常有單身的軍官或士官,為了替特約茶室侍應生詢問有關事宜,或是要一張晚會票及假日勞軍電影票而找上我。即使我只是一個聘員,但承辦的則是參謀業務,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幾乎沒讓他們失望過,也因此而和他們建立起友好的關係。可是相對地,他們在不同的單位和崗位上,也給予我諸多的方便。譬如調派車輛(金勤連調度士)或撥打長途電話(西康總機士官長),甚至肚子餓了先到廚房弄點飯菜吃(武揚餐廳炊事班長)……等等,讓我享受到和其他參謀不一樣的待遇,的確有各取所需、互蒙其利的意味。當我離職後,這些老兄弟們也一一地屆齡退伍,而且好些人都選擇落腳在這塊他們最熟悉的土地上,彼此也因緣際會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晚春》這個故事,就是源自這些老兵的內心世界,以及我平日對他們的觀察和瞭解所衍生而來的靈感。坦白說,我並沒有本事替他們寫歷史或幫他們立傳,僅以自己綿薄心力、竭盡所能,把他們內心的苦悶與思鄉的情愁,透過筆端毫不掩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即使文中的老梁和老朱同屬來自大陸,但卻有迥然不同的性格。若以道德的層面而言,對於行善不求回報的老梁,我們理應予以讚揚;相對於作惡多端的老朱,則必須加以撻伐。儘管我們身處在一個現實卻又不完美的社會,但對這些有家歸不得的退伍老兵,不得不多一點包容和關懷。可是長久的相處,竟也發覺到在這群人之中,仍有少部分存心不良的敗類。類似這種人,卻不能姑息!
想當年金門民風淳樸社會保守,一旦嫁給軍人,老一輩的居民往往會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甚至還會說上幾句風涼話。想不到不被看好的婚姻,竟然峰迴路轉,有些人過的日子,竟比嫁給當地人好上幾倍;甚而幾年後,當年擔任連隊幹部的金門女婿,好些已是將校軍官。雖然亦有少數女性因識人不清,被一些心術不正的軍人以花言巧語矇騙,結婚後受到百般的凌虐和羞辱,最後不得不以離婚來收場。就像文中的寡婦美卿,不幸嫁給滿口謊言卻又兩手空空的朱哥,雖然起初的甜言蜜語讓她心花怒放,又嚐到性愛的甜頭,以為幸福可期,往後勢必可以過一個令人羨慕的快樂時光。然而萬萬想不到,她的選擇竟是痛苦的開始。除了自己必須承受身心的雙重苦難外,還波及到她與前夫所生的三名子女。這不知是她咎由自取?還是命運在作弄?
雖然有許多退伍老兵在有家歸不得的情境下,夢想能在異鄉成家立業,好繁衍子孫、延續香煙;可是卻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老梁就是其中之一。倘若以他的經濟狀況而言,如果想在異鄉成家並非不可能,即便不能娶一個年輕貌美的閨女,然若想娶美卿這個寡婦則是垂手可得。但他並沒有付諸行動,寧願放棄這個機會,一心一意等待有朝一日能踏上故鄉的土地。因為他此生做了兩個錯誤的抉擇,其一就是意氣用事跑出來當兵,其二就是韓戰結束後選擇來台灣。故而當他切身地反省後,他感到愧對父母和童養媳秋蘭,以致耿耿於懷。冀望有一天能回老家向他們懺悔、向他們贖罪,這或許就是他不想在異鄉成家的主要因素。可是儘管他有如此的想法,但何時始能反攻大陸回到他生長的地方呢?依然是一個未知數。
自從由韓國來到台灣加入國軍部隊,他深深地感受到,所有的一切,並非如當初那些政工人員在俘虜營裡向他們遊說時,述說的那麼美好;反攻大陸回老家更是遙遙無期,那張戰士授田證亦形同是一張廢紙。故而每當他午夜夢迴徹底地醒悟時,更增加他對父母和秋蘭的愧疚。因此,儘管他曾蒙受財神爺的眷顧,中過同袍儲蓄券和愛國獎券,退伍後絕對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在異鄉成家立業。甚至只要他一點頭,馬上就可與美卿那個風韻猶存的年輕寡婦生活在一起,又可當三個孩子的現成爸爸,可說一舉兩得啊!但他卻寧願把機會拱手讓人,唯一在他腦中盤旋的是,何日能踏上故鄉的土地,何時能回到舊時的庭院,即使見不到爹娘,也得打聽到秋蘭的消息,為他錯誤的抉擇向她道歉,這莫非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
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四十餘年的身心煎熬和等待,政府基於人道立場,正式宣佈開放老兵回大陸探親。可是,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此時已是風中殘燭的古稀之年,縱使能一償回家的夙願,但故鄉已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怎不教他們潸然淚下。即使這些全是他們心中的悲傷和無奈,然而此生能再踏上故鄉的土地,何嘗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雖然有些人如願見到親人,並受到親友們熱烈的歡迎和接待,可是卻也有人乘興而回、敗興而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