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藥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難以抹滅的傷。
一般的士官長,通常很溫和,年紀大了,或許也就意志消沉、酗酒,只為圖個爛醉;但那個姓高的老士官長,卻是一遇上霧天便抓狂。退伍已逾二十年的寶哥,一日,向我說起他在金門服役時,記憶最深刻也最難忘的一段往昔。
寶哥說,那是他當兵的第一年;初到金門,便被編制在烈嶼的砲指部本部連。高老士官長是砲指部的兵,與寶哥同單位。彼時,老士官長年歲有了些,應有五六十歲。平常的老士官長可親極了,脾氣也好,只是直遇霧天便變了樣──變得暴躁、易怒、容易緊張、喝酒、痛哭、罵人……極其失態的。弟兄同袍們都不解,也十分疑惑,以為老士官長是中邪或被邪祟附身,也有傳說是因老士官長不小心挖了人家棺材所致。
直至那天。也是個霧天,金門的初春又冷。寶哥說自己要不是善心大發,就是懶得回坑道裡的寢室睡覺,遂陪著老士官長喝了幾杯。無庸置疑的,喝的當然是高粱。老士官長一杯接續著一杯的狂飲,幾乎醉死,吐得一蹋糊塗;寶哥陪著留下善後,並協助照顧。待老士官長稍稍醒來,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就差不多是嚎啕著──
八二三砲戰戰時,也是這麼個大霧天。砲打下很多、落下很多,大夥兒只能跑、只能躲。槍聲很多、很近,指揮系統也許潰散了,也根本不知道在哪裡?大夥兒只好躲在坑道裡。那時,老士官長手裡握著槍,子彈上膛,朝外;霧大得不知該瞄哪,反正朝外。在長長的漆黑坑道裡,緊挨著的一具具軀體都瑟縮得發抖,有人罵人,有人哭出來,有人則要大家噤聲別說話,免得被敵軍發現。
老士官長說,他被排在坑道口,本來就嚇得半死,拿著槍,根本止不住發抖。突然,聽到坑道外有人跑動的聲音,夾雜在槍聲砲聲裡;還有人哇啦哇啦的喊,他整個人就繃得像弦欲斷。所以,當有人衝進來時,老士官長便直覺是共匪來了。一個影子倏地進來,他就突突刺過去了。直待要把刺刀拔出來時,刺刀彼端的那個人影遂被拉近。這一看,老士官長才知是個自己人。是一個台灣兵,一個年輕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瞠大著雙眼的年輕人。
老士官長停了很久,喉頭像哽住些甚麼,過了好半晌才又開了口──刺刀刺進去,就死了,那年輕人;那年輕人,就這麼死了。
後來,每逢霧天,老士官長就怕。「怕甚麼?」寶哥說他問了無數次,但老士官長始終沒說。老士官長本就幾乎天天喝酒,一逢霧天更是喝得兇,也每逢霧天喝酒,大家一遇他便躲。
不久,寶哥因個人任務調往古崗,從間斷的訊息裡,聽聞老士官長的情緒狀況漸漸地好了許多,也平緩、穩定了許多。寶哥自己也曾想像過,自己若是老士官長,抑或是那個年輕的台灣兵,想必,都令人痛徹心扉。
時間的河從沒間斷地靜緩流淌。也許,說出口,便是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