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一個『年輕』的媽媽。」奕慈露出天真的笑容，就像生日時要個洋娃娃當禮物般脫口而出。
「那原來的媽媽怎麼辦？」「我沒看過媽媽！」神情就像講陌生人般生疏。
怎會這樣？班上有幾個父母離異的學生，談起媽媽，眼眶總是泛紅，充滿依戀，再追問原因的話，眼淚就像潰堤的河水，縱使拿好幾張衛生紙給她擦拭，還是止不住溢流的淚水。最後，只好等待上課鐘聲解除彼此的尷尬。
奕慈也是班上缺乏一半家庭親情的學生之一。親師懇談時，滿座的年輕媽媽中，就是那頭白髮的老婦人，最引起我注意，雖然全場沒有發言，畏縮不安的神情就跟站在窗外侷促徘徊的奕慈一般。
散場時第一個離座，緊緊牽起奕慈的小手微顫步下樓梯，祖孫倆互相扶持的畫面，讓我隔天急切想問她「媽媽呢？爸爸呢？怎麼都沒出席？」。
但是，看到她長長睫毛下覆蓋著無邪的大眼珠子時，嘴邊的話又忍住，不讓她哭成淚眼。想不到，提起媽媽卻輕描淡寫般雲淡風輕，好像不存在的空氣般。
她好像看出我的疑惑說：「我一出生後，媽媽就丟下我離去了！」
「離婚嗎？」
「不是，『他們』根本沒結婚！」
「喔！是未婚生子。」這下才猛然想起，基本資料上寫的是離「異」，不是離「婚」。用「他們」兩字，一下子將家人彼此間的距離推得遠遠的。
果然不出所料，接著說：「不過，最近爸爸交了一個女朋友，很年輕的！」講到「年輕」兩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久旱逢甘霖，笑容也迅速堆疊臉上。
「我會接受的，我只想要一個『年輕』的媽媽！」
鐘聲響起，離去時依稀可以感受一股燦爛的氣流。
翻起她留下的札記，封面大大的「等啥？」標題底下，是她睜著大眼瞪視手腕上的錶的自畫像，明白宣示她的期待。翻開第一面，是個梳著漂亮瀏海，綁起馬尾，穿著粉紅洋裝的俏麗少女，上頭寫著「我的媽媽」。
第二面，「我的姐姐」也是圓圓的臉蛋，蹬雙馬靴，叉起腰，青春洋溢。
第三面，烏黑濃密的馬尾上綁蝴蝶結，鮮紅的顏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旁邊標示著「我的『年輕』奶奶」。
三個人物「我」、「姊姊」、「奶奶」，幾乎一個磨子打出來的。
「姊姊」並不存在，媽媽未婚生子情況下，生下奕慈就丟著不管，上頭哪來姐姐？奶奶滿頭白髮，蹣跚的步履只差沒有拄起拐杖，怎會如少女般「年輕」？
我瞭解了，上學時奶奶牽進校門時，她的扭捏不願；上課時，忙著跟左鄰右舍講話聊天的自在。原來她希望有媽媽陪她上學，希望有姐姐陪她說話。正確的說，她在建構她理想中的家庭。
終於明白，在她天真笑容後不時一閃而出的落寞眼神，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時間，會將人的記憶模糊掉。
我想起金門當兵時，第一次遠離家人，竟然是在離島三百多公里遠的戰地，時間的隔閡，距離的切割，雖借助書信往返，能稍稍慰解思鄉的愁緒，但家人的臉孔，隨著金門冷冽的寒風而模糊不清。年邁的父親，慈祥的母親，兄弟姊妹，雖努力拼湊，竟然是一個樣－－家人的形象像鏡前的自己。
時間，帶走記憶；距離，模糊親情。
我記憶中的親情，只能在鏡前尋找蛛絲馬跡：她，虛擬出的家人，也只能是她的化身。
我能體會，為何畫中的人物都是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那是她心中的理想模樣，她要一個完整的家，回家時能有姊姊陪她扮家家酒，委屈時躺在媽媽懷裡盡情撒嬌。而不是，管東管西碎碎唸的「老」奶奶。
上課鐘聲響起，才坐定的她，又轉頭跟同學窸窸窣窣講不停，這回，我不再厲聲制止。腦中忽然閃出一個穿著洋裝，梳著馬尾的俏麗媽媽，輕敲響門板對我說：「我是奕慈的媽媽，天冷了，給她送外套！」
真希望如此，我也想要她有個「年輕」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