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
在搬進阿爸蓋的新房子前,最早的住家很小,有一個小廳堂,擺著供桌和用來吃飯的小方桌,加上圍著桌子的四條板凳。小廳堂的大部份空間都用來堆放收割後曬熟的穀物;還有一間「灶腳,」兩間小房間,圍著一個小天井,只是天井的另一側並沒有房間,只有一道牆。
廳堂的屋頂是傳統的閩南式馬背脊,簡單純樸;天井的房間則是平頂的。房間的格局都很小,只有灶腳大一點,裏面砌了一個大灶,還堆放了許多用來燒灶的柴火。灶是做泥水工的阿爸自己砌的。阿爸的手藝很好,砌的灶特別好燒,火非常的旺;阿母在忙著燒東西時,總是很滿意的稱讚。柴火多半是農作物的禾稈,或滿地都能找到的木麻黃葉;有時也會有颱風後被吹倒的木麻黃樹枝。灶上有兩個「大金鼎,」最大的是用來煮餵豬的飼料,小一點的用來煮我們的食物。
阿母和阿嬤總是在灶腳忙進忙出,不遠的豬舍有十幾條大豬,食量不小,總要忙上半天才能餵飽。養得好的豬就能賣得好價錢,好的收入才能養活我們六個兒女。「金鼎」被柴火燒過一陣子後,在底下會積上一層黑黑的炭,隔絕熱氣,阿母就會把金鼎從灶上拿起,在空地上,用鋤草的小鋤頭把那層黑黑的東西刮下來,在空地上留下一個大大的黑圈圈,圓得像是用圓規仔細畫出來的。
我沒見過阿公的面,阿公早早過逝了,阿嬤一個人住在最裏面、小廳堂一旁的小房間;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和父母親擠在小天井旁的另一個小房間裏。冬天還好,雖然窗外北風用力呼呼地吹,想從窗戶的小縫擠進來湊湊熱鬧,但我們擠在一堆就是溫暖。夏天就不行了,窗戶小,被白天的大太陽狠狠的照射後,房間裏就是個大熱爐,悶熱難當,那時還沒電,更甭提電風扇或冷氣了。太陽發威了一天後,消失在慈湖的水平線下,大姊就提一桶水,順著梯子,爬上平平的小屋頂,灑點水,消去太陽留下的熱情。
用過晚飯後,也沒什麼娛樂,到處黑嘛嘛的,只有燭光,星光和月光。一天的辛勞後,我們早早拿著席子、枕頭和小小的被子,爬到屋頂,排成一排,躺下來睡覺。天氣好時,萬里無雲,星空特別的耀眼。沒有天文知識,不識北斗七星,小小的腦袋裏總想不透,為什麼天空這麼大,星星那麼多,小指頭數也數不清。七夕時大姊會教我們認識牛郎織女,說說古典的愛情故事。月亮出現時,大姊就會告誡我們,不可用手亂指,不然,明天早上起來,就會發現耳朵上有割痕;月娘不喜人指東指西的,會在我們睡著後在耳朵上留下一道痕跡;我們就乖乖地收起亂舞的手指,把頭埋在小被子裏,雙手護著耳朵,趕快入睡,早上醒來後,先摸摸耳朵,看看有沒有被割的痕跡。
每逢日曆上的單數日時,天空有時會比較熱鬧。遠方先閃亮光,接著咻咻的聲音劃破夜空,那是對岸打來的宣傳砲彈。開始時還有點害怕,趕緊逃下屋頂,找地方躲藏;久了就習以為常,也懶的動,照樣呼呼大睡。
中華少棒隊為國爭光時,我們這些小蘿蔔頭也跟著熱衷棒球。呼朋引伴,在空地上有樣學樣。找根粗點的樹枝,加上一顆不軟不硬的球,沒球時,就找點布或紙揉成一團,再找個麻布袋或是裝肥料的塑膠袋,兩頭用繩子束起來當捕手的手套,地上畫上本壘和其它的壘包,就把棒球打得興高采烈,滿場亂跑。管他什麼規則,你投我打,打到了就跑,裝模作樣,儼然也是一場激烈的比賽。
夏天午後,天氣酷熱。在早上忙碌一陣過後,烈日當空,太陽曬得人頭昏腦脹,不想動時,大人們會找地方乘涼,休息片刻。村裏的一棵芭樂正成熟,芭樂的香味遠遠就能聞到,我們總是禁不住這種誘惑的呼喚。找幾個人,躡手躡腳的爬上樹,有的盯著樹主人的家瞧,有的在樹下尋找和接住摘下來的芭樂。眼角快速地掃瞄過,看準成熟的芭樂,快手快腳地摘了一大把,趕緊逃離現場去享用。有時被主人發現了,主人會邊罵邊追過來,還不時拾起田裏的小土塊丟來,我們就逃得更快,溜得無影無蹤。
相隔幾個房子,阿婆在院子裏種了葡萄,葡萄藤在天井裏沿著架子蔓延,蓋住了整個天井。炎熱的天氣,在葡萄架下,享受拂臉而過的涼風,真是快意。阿婆家沒小孩子,特別喜歡我們這些小孩。葡萄成熟時,就會招呼我們去享用。青色的葡萄有點酸澀,不怎麼好吃,阿婆會找來罐子,加上糖,把葡萄放進去醃漬。葡萄汁阿婆享用,我們搶著漬過的葡萄,吸吮裏面殘留的甜蜜。
炎夏,蟬隨著高升的溫度,熱情被點燃,加大分貝,把吱吱聲叫得暄天價響;暑假,在農閒之餘,中午我們就拿著用來黏蒼蠅的捕蠅紙,再加上細長的竹竿,小心翼翼的尋找停在木麻黃樹幹上的蟬。長竿子尾端黏上捕蠅紙裏的金黃色黏液,慢慢的伸到蟬的後面,趁其不備,在蟬的翅膀上一黏,蟬雖然更加用力的搧著翅膀,但也跑不掉了。捕捉了一堆的蟬後,拔掉翅膀,在小火堆上烤了。蟬腹內一點小小的肉,成了我們的野味。
冬天,田地比較乾旱,地瓜收成後,整地犁過的田到處都是一塊塊的小土塊。從家裏拿出地瓜、芋頭,有時還能從媽媽放雞蛋的藍子裏偷到一兩顆蛋。在田裏挖個洞,把小土塊壘成小小的土窯,四處搜尋木麻黃葉子或是田頭芒草的乾葉子,把土塊燒紅,放入食物,再用鋤頭把窯打實,蓋上一層土。被燜熟的地瓜、芋頭、雞蛋,那個香甜,就是被阿母發現後挨一頓罰也甘願。
農事告一段落,年關越近,阿母就開始忙碌著準備過年。糯米泡了一夜的水,在灶腳外頭,我們忙著推磨,阿母把糯米一杓一杓的放到石磨的小洞裏,轉著轉著,看著慢慢流出的米漿,感覺有好吃的東西正在成形。米漿放到麵粉袋裏,用大石塊壓著,多餘的水被擠出來,隔天就變成了做紅龜粿的材料。看著阿母和姊姊們的巧手,把一塊塊的糯米團包上花生餡,壓到不同的模子裏,印出漂亮的圖案。再放到蒸籠裏一蒸,出爐時,我們的心也跟著興高采烈,手和嘴也跟著忙個不停。
過年時,如果遇上豐年,有多餘的錢,阿爸就會給我們加菜。大門先關得密實,不能透出半點消息給別人知道;門關得越緊,好像事情就越大,我們趕緊把吵鬧的嘴給閉上。小小的天井裏,阿爸自己動手宰買來的羊,灶腳裏阿母忙著燒熱水,大伙圍著大腳桶,手忙著給宰殺的羊拔毛,心裏期待著,晚上餐桌上的這一道豐盛美味。
純樸的年代,連滿足與幸福都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