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遊記名作取經
近日,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只有140頁的小冊子,裏面是十幾篇名家解讀、賞析古代遊記、散文名篇的文章。書是1983年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印量多達48600冊。當時人民幣定價是0·35元,在香港售賣港幣3元,它已經陪伴了我33年,一直不忍丟棄或送人。乘閒空,我將那些精短的遊記又讀了幾遍。覺得還是那麼新鮮。大學時期,我們還沒讀到古典文學時,文化大革命已經爆發。我們的古典文學名篇都是在中學閱讀的,有的還沒學過。大大缺了這方面的課。
我惡補的有宋朝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晚明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明朝袁宏道的《滿井遊記》和《晚遊六橋待月記》,都十分精彩。這些百讀不厭的遊記,給予我們寫文章尤其是遊記不少有益的啟示,我覺得至少有那麼幾點:
視角把握,清晰準確。例如《醉翁亭記》第一段一開始就是「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解讀此文的是著名的新詩評論家謝冕,我很少看到他賞析古代散文,他的此篇《讀,〈醉翁亭記〉》寫得很精闢,他分析這樣的開頭說「文章總的是如從峰巒的頂巔而舒徐地下行。我們從環滁的群山,而找到了西南諸峰中的琅琊山,由此進入山間腹地。這裏不僅有山嵐,而且有水音,一曲清流從兩峰之間瀉下,這是釀泉,一個與醉翁亭相聯繫的美麗的名字!水隨山行,迂回婉轉,作者的筆墨彷佛是電影鏡頭,一步一步地把我們的目光吸引到特寫的景色中來。他採取『剝筍』的辦法,層層剝去筍衣,而讓你沿途攬勝,取其精英;在環滁之山中,取西南諸峰;西南諸峰諸峰中,取琅琊;琅琊山行,取釀泉;釀泉縈回,醉翁亭臨于泉邊!」「他不肯平淡地讓這亭子出現,他大肆鋪排,讓它在未出現之前造成那「隆重」的氣氛,使之顯得不平凡。」謝冕尤其喜歡遊記的開頭,他說「『環滁皆山也』,這劈頭而起的一句,足以驚呆那些習慣于按照陳套來寫文章的人們。」(抱歉,做文抄公做了那麼長,只因分析得精闢,不忍割捨)。再讀袁宏道的《滿井遊記》開頭兩段,也很有可取之處,第一段不是寫出遊,而是寫「不得游」,引起讀者的關注,為什麼「不得游」呢?第二段,寫出遊了,也是從宏觀著筆:「二十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這種開頭,也是在點明出遊的時間地點後,由遠及近、由面及點地、用了一種鳥瞰的方式全局地寫整體觀感,文字上相當簡潔,那意思是,到了滿井一帶,但見高高的柳樹夾著海堤一列排開,泥土令人感覺得濕潤濕潤的飄散出初春的氣息,望過去,天地是多麼開闊啊,令人感到心曠神怡!我自己也感到好像剛剛從籠子裏飛出來的天鵝!遊記下來作者才移步換景,慢慢地、詳詳細細地描述山水田野。張岱的《湖心亭看雪》起筆也不凡:「崇禎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好一個「湖中人鳥聲俱絕」!把天寒地凍、萬籟無聲的寂靜和寒意都寫了出來,和柳宗元的《江雪》中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寫空曠,一寫寂靜。都非常出色。總視野、總風景、總感覺,被放在了遊記最矚目的開頭之處。
其次是色調濃郁,個性突出。我們現代的遊記,寫法、調子無不滲透作者的個性,打上作者的品格涵養、審美、價值觀的烙印,尤其是文筆造成的遊記色彩、風格,最能看出每一篇遊記和遊記之間的不同。每一位作者和作者的區別,甚至同一個作者不同篇遊記的異同,或者熱鬧緊湊,或者幽默詼諧,或者精緻迷你,或者磅石薄大氣,或者深沉憂傷,或者隨意閒適……總之一百個作者寫的遊記特色都會不同。如果稱「風格」太大的話(畢竟有的作者太謙虛),那就俗氣點稱為色調吧。我覺得,《湖心亭看雪》白茫茫的色調經營得最為成功,而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被賞析者形容為猶如「一首清冷的月光曲」,確實也極為妥帖。兩者完全不同,如果再比較《醉翁亭記》的歡樂氣氛和一氣呵成,更是大異其趣了。
三是文采斑斕,精彩紛呈。像是飲一杯又一杯的文學的玉液瓊漿。歐陽修寫醉翁亭附近的日暮景色和一年四季的景色最為人稱道:「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還是引用謝冕的分析吧:「這兩個句子中,前一句寫朝暮。後一句寫四時,是很精確的。太陽初起,林間氤氳的雲氣在消散,這是山間的清晨;岩穴裏充滿了薄暮的霧靄,周遭逐漸暗了下來,這是山間傍晚,那後一個句子,更為凝練,一句之中,每一分句各寫一個季節:『野芳發而幽香』,春景;『佳木秀而繁陰』,夏景;『風霜高潔』,秋景;『水落而石出,冬景。』在袁宏道的《滿景遊記》中,寫景也是一絕:『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盒也』這是寫水;『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面而髻鬟之始掠也』這是寫山:『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這是寫田野。多麼地富有層次,三幅圖畫組成了早春二月動人魂魄的景象!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寫白雪皚皚的圖畫『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太有文字整齊之美,還將『一』的『全部、完全、整個、充滿』的涵義詮釋得淋漓盡致。
四是比喻獨特,富有創意。遊記少不免用到修辭;修辭少不免用到比喻。因此比喻不出奇,最有價值的是別創一格,富有新意。例如形容月光如水銀瀉地、月光如水,已經是很常見了,沒有什麼新鮮感。在《記承天寺夜遊》中,有如下的形容:「庭下如積水空明,中水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品賞的評論家吳戰壘說「用『積水空明』四個字,來比喻庭院中月光的清澈透明;用「『藻荇交橫』四個字,來比喻月下美麗的竹博倒影,可謂勾魂攝魄,精煉得無以復加」、「它一方面來自真切的生活體驗;另方面又出於高明的烘染技巧。」「積水空明」。給人以一池春水的靜寧之感;「藻荇交橫」卻具有水草搖曳的動態之美;整個意境靜中有動、動而愈見其靜。 「這個詩化的透明境界,映照出作者霽月光風、胸無塵俗的襟懷」。比喻獨特,自然會為遊記生色不少,令讀者印象更深刻。
五是心境物化,人景交融。這一點很值得我們學習,通常我們寫遊記容易人景割裂,直抒胸臆。然這些經典遊記不然。在描述景物時,都帶有主觀色彩和個人感情。例如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寫於他被流放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縣)的第四年(1083),那時他是「罪人」,交遊斷絕、門庭冷落,沒有什麼人來探望他了,心境何等寂寞!因此他一開始就寫「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夜色入戶,欣然而行。」在被官場和某些人遺棄的日子,他孤獨,嘗遍了人情的冷酷,唯有月色沒有勢利地主動來探訪他,因此「夜色入戶」別小看,涵義其實很豐富。還有袁宏道的《滿井遊記》其中就有典型之句:「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魚,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將無形的感情化為有形的生物和景物,間接、巧妙而餘韻嫋嫋地表達了作者在早春的喜悅興奮之情。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六是突出個人,景中見人。在幾篇遊記裏都感覺到有人物,而且被放置到非常重要的位置。遊記如果不見人物(我或其他人物),那就和市里坊間的旅遊指南文字沒有什麼區別,也跟一般不出現「我」的新聞報導、社團活動報導沒什麼不同了。這些報導只是客觀的報導,猶如一個沒有生命的攝錄機照映的東西。遊記不同。例如《醉翁亭記》多處歸結到人:「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蒼顏白髮,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在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中寫到人,筆法更是奇峰突起,按我們的一般人的寫法,大多數是在大雪彌天白茫茫的時候,我們見到別人,一定會寫見到他人而驚奇萬分,不,作者反其道而用之,他是這麼寫的;「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由見到的人反過來寫自己,突出了大雪天竟然有像他這樣的人出遊來看雪!最後才再反過來寫從南京來此也看雪的他倆,那大家也都是不簡單的「同是天涯看雪人」了。
最後是這幾篇遊記都不過是三、四百字而已,最長的不過五百字,寫得很精煉。其中蘇軾的《記乘天寺夜遊》不過是84個字,可是賞析文章就洋洋灑灑寫了五千字!文章能寫得短,主要是沒有廢話,寫得精練。今天我們用白話文寫作,那會長一些,但學習古人那種字字珠璣、句句精彩、千錘百練的態度還是很應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