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現代詩人選】李子恆論
考慮把李子恆列為詩人,也把他的歌詞歸納成新詩,的確頗費一番思量。現下的決定主要是想到我們中國詩的傳統源流,詩、歌一向並稱,或者說詩、歌二者是同源的。《虞書》裡說:「詩言志,歌永(詠)言。」毛詩大序也進一步詮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見歌(曲)是詩進一步的表現。莫非也就表示,歌只是詩的表現形式(言)的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文心雕龍.明詩篇》進一步說得篤定明白:「樂辭曰詩,詩聲曰歌。」現代學者呂正惠的「中國文學形式與抒情傳統」則這樣說:「基本上詩詞的源頭都是歌(Song),……而詞,即使後來的形式更為複雜多變,精神仍然屬於歌的世界,它原是民間的抒情歌謠……中國文人的抒情精神表現為歌的形式,這就是詞。」
在西方,抒情詩lyric,溯源自希臘語lyra(樂器),或是古希臘語meIic,或mele(風調)。
綜合上述中西方對詩的系譜考古,可證詩、歌、詞竟是系出同門的一家人。不妨說,詩是無聲的歌,而歌是有聲的詩。
之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字,以「鄉愁」一題為李子恆的音樂本質定調。「鄉愁」此一母題又可分為兩個子題:即地域的鄉愁與抒情性的鄉愁。音樂有詞有曲,如果捨有聲調的曲,而僅就文字的詞(詩)來說,李子恆的詩詞本質,主軸依然是「鄉愁」的,只是,我要強調的是,也許該說,李子恆的詩詞本質,其「鄉愁」或者必須偏重於抒情性的鄉愁這一方來看。試看其成名曲〈秋蟬〉;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誰道秋下一心愁 煙波林野意幽幽
花落紅花落紅 紅了楓紅了楓
展翅任翔雙羽燕 我這薄衣過得殘冬(節錄)
很難想像這樣優美、傳承了中國古典詩詞的作品。他在一九七八年,即二十二歲服兵役那年寫的,這樣的文字,充滿了個人獨特的內在性靈,個人獨特的抒情性。當我們說這是一種抒情性的鄉愁時,鄉愁一辭便是隱喻性的,意思就是說這份抒情性出自其內心幽隱的、遙遠的呼喚。當然這呼喚或者緣自個人秉性,或者緣自其生長背景的故鄉金門。他很多詞句文字中出現島鄉的風物意象,如上面舉例的這首詞中的主意象「蟬」就是。還有幾首代表作如一九八一年寫的〈歲月〉
兒時的月亮有幾個 有兩個
一個在天空 一個在水中
兒時的星星有幾顆 有一百顆
數了一百 就是一百顆
少年的我呀 月亮只一個
星星無數顆
如今的我呀 月亮不見了
星星沒半顆(節錄)
還有那下面這首一九九○年寫的〈紅蜻蜓〉:
飛呀 飛呀
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
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牠的夢
天空是永恆的家
大地就是牠的王國
飛翔是生活
我們的童年也像追逐成長吹來的風
輕輕地吹著夢想慢慢地升空
紅色的蜻蜓是我小時候的小小英雄
多希望有一天能和牠一起飛(節錄)
即使那首一九八九寫出,由姜育恆演唱的〈歸航〉,也是在寫飄泊外鄉的遊子心境:
有沒有不想回家的水手
有沒有不准停泊的港口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這條回去的路
不好走
有沒有迎接你的雙手
有沒有久別重逢的眼眸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漂泊的歲月
你用了多久(節錄)
根據李子恆自述,這作品發表時巧逢兩岸開放探親之際,但原先初衷並非為外省老兵所寫。而是他當年自己已離開金門故鄉十幾年未曾返鄉,這原是一首單純揣想歸鄉的情懷。可見李子恆的抒情性至少有一區塊可溯源自故鄉的鄉愁,並且也將這份地域的鄉愁作為表現素材。
但文學的本質主要是在表現,抒情性是其表現的特質及風貌,其實遠從古詩十九首、春秋時代的詩三百,抒情性就是中國詩的正宗。只是兩漢以言志、美刺、終始、正變等等為最高指導原則,走了偏鋒。直到魏晉,強調個人情意(以及文學本身)的「緣情」的文學創作觀才真正建確立。日後明清兩代的「性靈說」(明末公安派三袁,清代的袁枚)所謂「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就是從詩歌創作的角度強調真實表現作者個性化思想情感的重要性,無疑也是緣情一派的衍生。呂正惠〈物色論與緣情說──中國抒情美學在六朝的開展〉另文剖析,中國文學從一開始就偏重人的內在感受的表現,有別於西方從希臘到十八世紀時的偏重對於外在客體世界的呈現(即模仿論)。而中國文學抒情傳統的兩大基礎是「物色」和「緣情」(「物色」是指從客體的角度來說,「緣情」則是指從主體的角度來說,也許我們不用分這麼細,概稱為抒情性即可)。而李子恆的詩詞文字之抒情,無非就是一己抒發其情志,不管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試著在這芸芸塵世取得一安身、寬心之地。譬如前面舉喻的那首〈紅蜻蜓〉,是在緬懷、追憶故鄉景物,試圖藉著文字藝術的旋律魔魅追回失落的時間。文字的旋律首先是聲音那一部分,另外文字之意義本身也有旋律。李子恆的詩詞文字之抒情,或竟是「緣情而綺麗」的。即如這首〈雨簷〉:
這世界 啊 我是誰
為何倒立在天地的邊陲
一天天 又一夜夜
因為無語
所以無怨也無悔(節錄)
像「這世界/啊/我是誰/為何倒立在天地的邊陲」這樣的修辭意象,無疑是屬於現代詩的表現手法,這是他在1999年寫出的作品。約十幾年前,李子恆就跟我透露過他想試寫新詩,從這首〈雨簷〉看來,他的確已付諸實行了。再舉另一首其2000年創作的、更明顯靠向詩的作品〈新芽〉:
當落葉歸於風
你睡在我心中
和大地一起領悟著
安詳的天空
請輕柔地釋放
九月的傷痛(節錄)
還有更晚近2004年的〈暗舞〉:
一個人跳舞
解脫束縛
讓小小舞台
也能夠容納幸福
征服著午夜
就像征服了自己
明亮的自我
原來藏在暗處
黑暗中跳舞
品嘗孤獨
讓依賴奢侈的情感
回歸純樸
白天的脆弱
在夜裡發現勇氣
像一顆珍珠
最明亮的孤獨(節錄)
後面這首〈暗舞〉,由於須譜成歌曲,所以押了韻,多少束縛了新詩的靈動自然。但全篇文字瀏亮而溫文不火。「明亮的自我/原來藏在暗處」是全篇詩眼,和詩末「像一顆珍珠/最明亮的孤獨」的明喻呼應,文字雅怨而絕無傷感氣息,反而有一種矯健之氣,是篇很難得的小品。
李子恆從事詞曲工作已近四十年,其文字的演進是晚近難掩生活的蒼桑,但他始終不卑不亢,所謂不為物喜,也不為己悲,他對生活的態度如此,文字自然就有了一股淳淨。不高聲嘶喊,只願靜靜諦視著人生。這種境界並不容易。寫到這裡,我腦海突然湧現出一群少年郎在太武山俯瞰下,嘻戲泅水金沙溪的情景。其中兩個身影就是我們表兄弟倆。半個世紀過去了,兩人都已邁入初老。個人秉賦使然吧?李子恆文如其人,文風既如溪水潺潺,又如大山穆穆。我近偶得一文,詩題「太武山一少年」以為自況自勉,但現在讀來,毋寧更像是在寫李子恆的,謹附錄於後,紀念永存吾輩內心那座伊甸園的恆美:
你的臉裹住朝陽
海跟天以靛藍投向無垠
瞳眸扣擊於一記金色鐘聲
豐滿之姿剎那湧入你心
你犁田、翻土
固體的浪濤在身前身後
跟稍遠處的金沙溪水
共譜一曲神祕:
猶如即將來到的月暈
直到所有三角形、菱形
都成圓滿
直到木麻黃的針葉紛飛
把祖先的天涯收回成家園故土
仰頭:
好深的井呀!
回聲五彩繽紛
收成一束白
再跟黑 牽手成圓
身旁的大山便以遼闊的額仰望
你細瘦的臂膀猶如
兩根天柱擎天
你消失了自己
為一種蒼茫的巍峨
太武山的少年呀
高粱、小麥、番薯的根苗
歌聲般抽長
在千噚的地心
昇舉、昇舉、昇舉
你不迷戀過去及未來
你永久靜靜奔騰
如岩石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