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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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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草木抽芽,炎帝揹大木架,入野林找尋各式各樣的草、花。炎帝興奮扛著滿滿木架回家時,發覺村裡氣氛不尋常。居民看見祂,悲傷掩面,急速避走。炎帝覺得奇怪,走得急,還沒進門,聽到妻子嚎啕大哭。炎帝最小的女兒到東海嬉戲,不幸的是深海起波瀾,淹死東海中。同往的村人撈起女兒屍體時,看見一個魂靈從她的天庭鑽出,化作一隻鳥。鳥通人性, 知道自己的肉身已為東海所奪,悲恨年輕生命無情毀壞,也感嘆無緣承歡父母,常銜著東山的小石子、小樹枝投往東海,欲把大海填平。
炎帝的妻子聽沃,受不了女兒化為鳥的打擊,加上炎帝勢力擴展,漸有與北方黃帝逐鹿中原的實力,居民西遷,離海便遠了。
吳可莊聽到這兒,知道剛才經過的山叫做東山,到了東山,海氣盛、浪濤響,終於明白炎帝深藏的心事。到春天,炎帝看到萬物生、氣象新,又想起這樣的春天,祂年輕天真的女兒,溺死東海。一生一死,前者綿延無絕期,後者斷魂有遺恨,關於生、關於死,就在遙遠前的那個春天,成為萬物的啟示,只是炎帝想,為何是祂的女兒?
為何,是祂的女兒?炎帝越想,離神越遠,跟人越近,炎帝在春天想著祂早逝的女兒時,祂變成凡人,變成一個老人。
吳可莊覺得炎帝說的事蹟耳熟,正是國小教過的「精衛填海」。老師以此鼓勵人須精進持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老師還以精衛比喻金門。金門小如精衛,神州大似東海,效法精衛鳥精神,勢必反共復國,拯救大陸同胞。來到課本所提的,精衛填海的發生現場,吳可莊肅然起敬,猶如晉見總統蔣公。吳可莊偏頭看望,尋海與山之間,可有精衛?正想著時,見一隻鳥,渾身通黑,以為是烏鴨,又看見鳥頭黑白交錯、白色嘴、紅紅的腳。炎帝也看見了,知道那就是女兒幻化的鳥,正從海彼端飛過來。炎帝正將放聲喊女兒時,吳可莊先一步興奮大喊,真的有精衛鳥啊!
炎帝知道女兒化鳥,從來不知道鳥叫做「精衛」,問吳可莊如何知道。吳可莊說不上來,只說是人人都這麼稱呼牠,反問炎帝,難道不叫精衛鳥嗎?炎帝喃喃唸著精衛、精衛,輕柔無比,彷彿稍用力,眼前的精衛鳥也將毀滅消失。鳥飛空中,似有所感,呀呀而鳴,彷彿應許了這個名字。精衛入林,不一會兒,叼銜樹枝,往海濱飛。兩人佇林中,仰頭看鳥,天光由新亮而昏黑,吳可莊取火種,生火煮食。夕陽斜、晚霞微,炎帝的滿頭白髮,像一把火,燒得紅透。
精衛鳥後來與海燕結成配偶,生下的雌鳥像精衛,雄鳥像海燕,吳可莊不知道精衛何時組成牠的鳥家族,繁衍意志堅定的後裔,不斷填海,但與炎帝赴東山、觀東海時,只見孤鳥一隻,來往海跟山。吳可莊跟炎帝就東山,尋一個乾燥岩洞,住了下來。以往,東山是炎帝採藥草之處,炎帝許久沒來,不尋舊路憶往,或揹上木架,採集奇花異卉,祂每天在洞外高岩靜坐,看精衛鳥孤單飛向大海、又孤單飛回東山。炎帝興起,趁鳥飛近岩洞時,大喊精衛、精衛。鳥高聲鳴叫,繞飛岩洞。炎帝伸胳臂,示意精衛棲息,好讓炎帝仔細看牠。然而,精衛鳴叫後,又頓往樹林,啣石頭或樹枝,再往海去。
吳可莊把東山當昔果山。割藤製彈弓,上野林打鳥,或者蓋土夯燒柴,悶番薯,玩得不亦樂乎。吳可莊注意炎帝自從進駐東山,髮色轉黑的速度較往年為快。吳可莊獨自打獵嬉戲,有時候會想,若多一個伴該有多好。入玄奇世界不知幾個年頭,小堂弟如果健在,或能與他比射,看誰先射下最遠的蘆葦;也能跟他比跑,看誰能跑過精衛,先到大海。
吳可莊按觸左胸。心不絞了,卻未必不再痛,也許小人兒藏匿起來,是為了變成更大的人,帶著更傷的刀,帶來更大的痛。
不知炎帝要住到什麼時候,吳可莊仿效老家,在樹上綁吊床,鋪些草葉枕著,舒服午寐。吳可莊聽風聲、樹語與浪濤,沒料到東山,越來越像昔果山。好幾次,吳可莊醒來下樹,轉個彎回家,欲找大哥吳可端與父母,才發覺走進山洞,而不是三合院。山洞空無一人,洞外竟也沒人。吳可莊吃一驚,想到炎帝內急或到他處閒晃。等急了又想,炎帝退化為一般老人,難道被怪獸吃了?想得心慌,忙持撥火的木棒,往樹林走。
林蔭下,人影慌,竄出來,幾乎與吳可莊撞在一塊兒。吳可莊問炎帝上那兒了,他等得心急,炎帝也問吳可莊跑去何處,祂差些就要放聲大喊。炎帝不是吳可莊玩伴,自不知他在樹上織吊床、睡午覺。炎帝每天看女兒飛來飛往,午餐後,卻不見飛出,等許久,內心不安,想問吳可莊有沒有看見。吳可莊搖頭。炎帝與吳可莊往東山深處尋。精衛鳥身軀小,萬一跌落或遭受攻擊,掛在樹梢也是可能,炎帝讓吳可莊專注上處,自己專看下路。
尋到一個山漥。山漥的半邊壁,像條玉米,被鑿了一大半,吳可莊訝異,話到嘴邊,才想起半邊山,該是精衛叼鑿的。炎帝跟吳可莊一樣驚訝,更多的卻是痛。歪斜的山,除說明人生是一種歪斜外,再沒有別的可以說。但是精衛鳥不甘心,要質問海、質問命運。精衛鑿開山石,銜著,往大海丟,幾十年、幾百年過去,山開了一大半,海依然廣闊。精衛啣住更大的石子,隨氣流而升時,失重心,掉落地上。精衛啣石再飛,無論如何拍翅,總駕馭不了氣流。精衛連半邊山都啄開了,何畏這點小事?精衛再試,雙翅如昔拍動,揚空行、啣石起,這才警覺嘴邊一條裂傷,裂向兩處,一道沿頸、走胸、到心頭,另一條過腮、入耳、滲腦門。前者是叼石所傷,後者因墜地撞擊波及。
精衛鳥不死心,啣石頭再起。傷,裂向兩處,痛,則四面八方來,它們已經臨界了,總以為再痛,意志終將失禁,徹底崩塌,卻沒有。痛到臨界,訝異界線之外似有界線,到底,要往界線再走多少步、再走多遠,才會到達真正的界線。甚至,疼痛膨脹起來,它包裹了人,又不斷把人推向另一個地方;告訴我們,疼痛沒有疆界,最常的狀態是,人剛開始怕痛,然後又渴望了解痛,再好奇自己能多耐痛,最後,我們用痛,來界定自己、認識自己。無論你會說話或說不出話,你是人、是動物、是鳥禽,痛,已經不需用語言,而成為原始本能的反應。於是一隻苦痛折磨的鳥,牠腦袋渾,意志清,執意飛,飛到無廣無邊的東海,小小地投注牠嘴邊的石頭。石頭飛墜,奔往藍藍大海,那就是精衛企圖寫下的界線。一個嬰兒,出生不足七天,提前被莫名的主宰試驗他的界線,對無垠的時間而言,七天、十天不是問題,而是能把痛苦逼往什麼狀態。痛,從一而多、從悶而喊、從喊又息,痛,週而復始,竟如日月循環。然後有一天,循環被沒收了。那個時候,痛已到達最圓滿的狀態,多一點、少一點都不行。到彼時,任何動作都須輕柔,任何言語都哀矜,連我們的、無聲的呼息,都嗆滿淚水。
吳可莊跟炎帝走進山漥不久,就聽到不自然的震動聲,吳可莊負責探看上處,很快地就看見斜斜歪飛的精衛,大喊精衛鳥在空中時,與炎帝同時看見精衛墜地。他們趕過去時,精衛兀自掙扎而起,又幾次飛、跌,兩人才匆忙趕到,以手護衛,不讓精衛鳥再飛。
炎帝哭得滿臉縱橫,持住精衛鳥雙腳,見鳥喙撕裂到腮邊,久啣不起的石頭塗抹一層鮮血。炎帝喃喃說,苦命的女兒可憐哪、可憐哪!慌張地問吳可莊鳥傷嚴重,怎麼辦、怎麼辦?吳可莊被問呆了,慌了一會兒才說,炎帝才是醫師,無論是人是獸受傷,只有祂才知道該怎麼辦?
炎帝經吳可莊點提,想起自己荒廢了好幾個月的身分,攝心神、微閉眼、細診斷,判斷精衛鳥羽翼未傷,才能屢跌屢飛,鳥嘴裂口雖大,只屬皮肉傷,真正的傷處是雙耳之間的裂傷,致使飛行時方向不定。
炎帝命吳可莊設鳥籠,讓精衛養傷,吳可莊急忙回返山洞,上樹,拆吊床,繩在內、木頭在外,雙向交錯編織,除了可以抵禦野獸、並預防精衛撞傷自己。吳可莊手巧,很快完成,炎帝把精衛放進去,才鬆手,精衛振翅起,滿地塵埃揚。炎帝囑咐吳可莊小心看管,說完,急忙上山採藥。
炎帝先使迷香,使精衛鳥昏睡,再捧出,為牠裹藥。女兒的嘴,長年啄石吐泥,挫痕滿嘴。有啄石時,碰著堅硬物,曳留下長口子傷。雙羽原本完好,經不知道百次、千回的又撲又起,羽翮斷折不少。女兒雙耳隱約出血,炎帝取斷折的羽翮,去羽毛、留翮管,吸取草藥,緩緩注入。
女兒熟睡。熟睡的女兒不足巴掌大,炎帝左手托著,右手攤平朝下,輕柔撫劃。
吳可莊坐在石洞外,讓久違的父女獨處。一神一禽,沒有語言溝通,也失去共同的身世,卻擁有最飽滿的、最真摯的一個下午。
炎帝撫慰女兒,姿態如扇,一來一往,清風自來。精衛睡得熟,吳可莊看著看著,彷彿炎帝的手,摩梭著他的頭髮。炎帝的手,大而厚,手心透暖意,卻夾帶著風,從吳可莊的前額滑一圈,過中庭,到腦勺,忽然間,一切逆生、錯升的念頭都不見了,只感到安全與寬慰。
吳可莊像一隻鳥一樣,快睡熟了。熟睡前,他趕緊舉著炎帝的手,托進堂嫂房。床上一個嬰兒,哺乳後呀呀而叫。炎帝的手很重,怕一不小心,壓疼小堂弟。吳可莊小心舉著,讓炎帝溫厚的掌心輕輕貼著他的額頭。
炎帝的手,從額前拂過小堂弟天庭,只那麼一下,小堂弟就睡著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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