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現代小說作家選】陳長慶論
品論陳長慶小說,我們不單單只就其作品來作解讀,考量其主因,不是因為這樣太單薄,不,卻是因為陳長慶的小說,組成一長河,往往要將其作歷史的考察。
而歷史的考察有一項前提是不免起人疑竇的,即將歷史作為一可溯源、連續與總體的考察。歷史及其哲學的連續性與總體性,從盧卡奇、班雅明、阿多諾,到傅柯等人,已逐步將其終結了。如今我們的方法是,將作者作品讀者三合一地圍繞著、互動著講,藉以形成一種互文關係,所謂的互文,雖或仍有總體色彩,但其精神是強調互動性,彼此補綴空隙。換言之,我們認為陳長慶及其作品(這裡先就其小說論)在金門文壇,業已逐漸地形塑成一種現象、一道風景,我們必須就此現象及風景環繞著講。這種講法,假如我們沒有會意、解讀不當的話,那就是近代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那本扛鼎之作《知識的考掘》一書裡所說的:「策略的形構」──若是會意錯了,或者也不要緊,表示那屬於一種策略的誤讀。語言的運用是為了找到那些相互演變、相互交往且具有相關性的領域。根據這種精神,陳長慶的文學版圖、現象,或說意義,不也有待於每位讀者與作者的居中補綴,或竟是誤讀──眼下一切所謂堅實的學科或理論系統無非只是一種話語的策略,實際上可能是變動不居的,沒有所謂本質,隨時可能拆解重構、無止盡捲滾地一再重新解讀。
其次,陳長慶的小說的題材、表現手法,及其精神內涵,殆無疑義,是鄉土文學、寫實主義、浪漫主義的綜合體。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時有扞格,但也可以有參差互融,我們何妨就這彼此的激盪處作觀察。
在文學史上,文學文本的論述重心每有轉移,大約是從作品,到作者,再到讀者。直到晚近后現代,回頭省視作品本身的語法系譜及其意義的真幻,甚至作者,讀者存在的諸多可能性與否。
米歇爾.福柯另有一本成名作叫《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法文原名《事物與文字》,英譯具反諷意味的《事物的類別》因為福柯原意是事物本無類別秩序),旨在重新發現人類認識和理論的基礎,重構、考察作為認識、理論、制度和實踐之深層的可能性條件的知識。我們先看福柯此書大量從語言入手,在本書第一章「宮中侍女」第一節中,即舉了畫家繪畫的過程,來作為藝術家與作品、觀賞者等三者的連環彼此對應關係。
「我們在注視一幅油畫,而畫家反過來也在畫中注視我們(下略)。」
「相互可見性這一纖細的路線卻包含了一套有關不確定性、交換和躲閃的網絡。(下略)」
「只是就我們碰巧占據著與畫家的主題相同的位置而言,畫家才把眼睛轉向我們。我們作為目擊者,是一個額外的因素。」
在上述三段引錄裡,把畫家替代以作家陳長慶,雖不近,亦不遠矣。作家、作品和讀者,三者形成一種最終沒有主體的互動、對應的知識和實踐關係,這種關係隨時有許多空隙,容許作家、作品和讀者,三者填入、互相補綴,或再撕開、退出、消失。陳長慶在五十年代發表他第一篇作品(散文),六十年代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隨即中斷創作達二十餘年,接著再重拾舊筆,復出文壇,這其間,他受許多文友舊交如張國治敦勸而鼓舞;罹癌;筆者寫文學札記〈但識磋峨好〉,禮敬地將之比喻為法國現實主義文學巨擘巴爾札克;有人在縣政留言簿、在其他場合批評他的小說文字鄙俗、粗魯;原創的《金門文藝》往返停刊、復刊多回……等等,凡此種種,無一不可將之視為上述三者的互動轉化關係及體系。所以陳長慶的文學身影,文學價值、意義都不是自存自足的,是在從四、五十年代至今,無數的集合、碎裂,再補綴,無數的生成與消散形塑的現象。這種現象,說是堅強,或脆弱,都是歷程的某種面向。再往後十年,他的作品──絕大部分是長篇小說──噴薄而出,那就是他反過來從作品中注視著讀者的意思。終於使原先一般對他的評價──只是對生活的描述──轉而瞿然地認為他晉入了生命本質的層次。然而他參與其中的秩序的捲滾還沒中止。在這其中,語言文字之作為一個中介者的角色也受到質疑。也許它也是參與互動轉化的第四者──但要記住,它只是個歷史、語言形式或策略而已,絕不是生成萬事萬物的、先驗的「道」,所以我們也許不必對語言形式過於執著。
篇幅所限,關於陳長慶的文學現象就講到這裡。
眾所週知,陳長慶長居金門島鄉,未曾離開半步。其年輕時代又有一個特別的生涯,即在任職金防部政五組承辦特約茶室業務。他多部小說題材,即以此經歷為主要依據。換言之,他的小說是以在地生活為本的,除了自己的經歷外,或以自己周遭所涉,以及自己所見所聞,這些小說,強調了人物與在地的關係,因此是貨真價實的鄉土文學。
鄉土文學偏就其題材而言,以語言表現,則他的小說是寫實派的,是現實主義。
由鄉土文學到寫實派、現實主義,這中間的連貫很平常無奇,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發現陳長慶小說中有著隱而不宣的些許浪漫主義的成分。而這份浪漫主義色彩,又跟他另一同樣隱密的個人自我相互表裡(當然,陳長慶的個人性並沒強烈到現代派作家那樣)。這樣看來,陳長慶所扮演的小說家角色身分,或不如表面所呈現的那樣簡單,即他並只是客觀鏡映出本地鄉土形形色色的世俗現實,他還進一步秉持著一份個人自我價值判斷。這份自我價值及存在藉著對社會的對蹠而作針貶。譬如他在戰地政務體制的羈縻下,自我價值是因也是果,因緣際合下,其自我體悟便發皇及昇揚。譬如在長篇《小辣椒》裡,陳長慶便藉著女主角小辣椒來評比環繞在週遭形形色色的男人,包括在軍中的和本地的,並一一呈顯出他們的性格。也趁機把週遊在男人圈的小辣椒這角色作了不同世俗評價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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