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年﹐此日
我準備一鍋湯圓,10月微涼氣候的日子無須放薑片,超市冷凍的包餡湯圓挺方便的,幫你染上喜氣的紅,又可以吃到蜜蜜的花生泥,紅糖熬漿,聽說這是必要的一鍋圓圓滿滿。母親來電,要在這一天準備十二道菜,我說六道健康的蔬食也可以,奉上一碗飯一碗湯,外加紅龜粿、紅圓、發粿擇一隨喜,有種民俗的象徵「祈求福慧長壽,圓滿盛事」,禮儀都在人心,圓滿收場,正如華人可望的一個「圓」。
莫讓太多的寓意束縛,什麼豆乾讓子孫做大官,什麼吃豆吃到老老老,信仰是讓我們對親友的記憶深烙在生命橫幅,「沒關係,我們自己做啦!他們也是有考量。」伯父覺得假日比較好,將儀式往後移了兩天,母親並不舒服,認為要照步來,都好,我在屏東的租屋處備了一鍋紅湯圓,泡了一杯有甜味的茶,因為妳不愛無味的茶水,外加我愛吃的粄,可能是發粄也可能是七彩繽紛的紅豆綠豆花生芋頭……,妳知道這個孫子總比人愛笑,也比人多讀了點書,也比人多了點不一樣──妳真的離開我們一年了。
我在金門落籍不久,妳笑著沒多說,但在年後,問我:「幾時要遷回來?家人都在花蓮!」我說我可以在金門養老,妳又笑了一陣,就像妳每次看到我奇異髮型與穿著時給我的肯定,「我覺得很好看,年輕人就是要這樣,但是你阿公就不要理他。」我真的欽佩妳對一個「家」的運籌帷幄,在每一戶子孫的鳥生活裡提供私房錢讓平淡的日子有點奇蹟,對肯努力的人付出期許與栽培讓他們有繼續向上的動力。時髦的妳,追求阿公,也讓我們不再受限客家人的身世,因為妳說過「時代一直在變,思維不可不變」。
一年,只要翻閱妳最後身影的紀錄,我就會哭著要自己也要很時髦,像妳一直都在做自己,對丈夫的管控與扶持,對子孫在在的暗中支援。有次妳聽到我要申請博士班考試需要印資料,近萬元,妳掏出胸口錦囊,估計是幾千塊,露出菸袋般的乳房,妳緊急塞回薄衣,那是撫育父親的身體,然而在五十年後依舊哺養孫子。這段時日,妳在佛祖廳前是否早已幻生再世?有次夢見,我握住妳,妳說我總說大家聽不懂的話,我回妳:「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做什麼!」接著妳走至另一桌旁,跟我說:「時間到了!」妳半截焦黑的手指讓我謹記,妳頭套上袋子的畫面到底是想跟我說什麼?
阿婆,我比較多時間稱妳阿嬤,我在妳進入加護病房時握住妳的手叫妳阿嬤,什麼也沒多言,想揉揉妳,我不知道我能在這時候要妳早點病好還是早點解脫?鄰床護士說,這樣口語妳聽不到,但是妳使勁踹動的腳讓我心裡很慌,知道這插管的苦,並不想承受。我回到屏東工作後,有天深夜,一隻蟑螂飛到書桌前,那是我消毒環境後絕不可能有的奇蹟,我順勢用衛生紙包裹丟棄,心想:「不可能還有蟑螂,一定有事?」那日清晨,手機震動,半夢半醒的枕邊讀著父親簡訊:「阿嬤於凌晨一點三十五分過世。」
出殯那晚由我守靈,伯母要我累了就去睡,但我想在花團錦簇與輓聯層疊的現場與妳最後相處。妳曾說,妳最愛盆飾插花了,這有蘭有菊挺格調的。妳說人做得好什麼都好。妳說我個性好,要我做點事,疏通僵直的家庭氣氛,我點頭示意,但我無法改變什麼。妳走後一年,我想起回花蓮的目的之一就是在妳身旁聽妳說子孫滿代的興衰變革,妳總會說:「要常常回來,要來看阿嬤。」我捧著湯碗看著大山,每口湯圓都是對妳思念的解放,妳早已開始的新生活好嗎?妳知道這個「家」蠢蠢欲動的故事很像八點檔嗎?妳的孫子,我,在農曆九月廿八日這天,檢讀入殮時,妳在棺木內,最後一面,妳知道我時時想起妳走到咱們家看看,我們走到妳家客廳看看,我們整個家族到多遠外的餐廳看看,看看是否都安好。阿嬤,阿婆,一切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