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伴行的黑貓
從停車場走回家僅需五分鐘的腳程,很快,路燈也夠亮,但還是會遇上怪事。最近,深夜返家時我都會遇見一隻黑貓。
起初,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同一隻貓。經過一段時間,那隻貓讓我稍稍靠近以後,我才由那隻貓胸口處的一撮白雜毛,確認我有一隻不必餵食的陪伴動物。採訪主任說,現在「寵物」一詞改用這個說法。
我的職業是電視台的採訪記者,主跑社會新聞,常常駐守警察局和法院,有時還有一些應酬,所以工作時間不算很固定。
比起家亮,幾乎每天他都在加班,但是也因此變成常態,下班時間反而十分固定,不過一般來說家亮還是比我早回家。如果家亮下班,發現,罕見地我早他先到家,那一定是因為我那一天倦勤。為什麼,突然丟下一切,給自己放一天假,詳細的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最好的理由就是橡皮筋繃緊一段時間以後一定要徹底鬆弛,不然,必斷,當然這個說法或許也只是部份的事實。
本來我以為,我這輩子注定是個剩女,就算結成婚,除非換個工作,不然一定也是悲劇收場。的確,我一直不是一個樂觀的人,主跑社會新聞的記者,除非無感,不然怎麼樂觀起來。還好遇見家亮。那時家亮坐在法庭的側座,剛從離島的法院調回來,對比於坐在中間那一位白髮已經明顯勝出的先生,家亮顯得特別年輕英挺,所以許多閱卷、搜集資料和收尾的判決文都是家亮這個「菜鳥」陪審法官的工作。
關於正在審理的案件,家亮不願多說,這個道理我懂,只是覺得有時實在過分不近人情;至於已經結案的案件,家亮的嘴仍像併起的指縫,就算透風也是十分有限。聽說,有位新進的同行因為大量異常的市政獨家新聞,不到半年就升任主播。關於這件事給我的感想是,我不知道是該埋怨家亮,平白讓我錯失幾次升遷的機會,還是因為家亮的正直,而為站在家亮的法庭下面的那些人感到慶幸?
那隻黑貓總是出現在早午餐店的騎廊,聽見,或是看見我的身影,或是我的腳步聲,那隻黑貓便會從暗處突然現身,沿著騎廊,跟隨我映照在柏油路面上不斷循環,增長-減損的影子,或前或後,或躍或行,像是在邀請我的影子和他一起跳舞。
我會注意到那隻黑貓便是因為地上的影子的頭上忽然長出一個晃動的小肉球。通常我走路時並不會低頭看著地上,那一次是因為手機墜地;當時主任正在電話上交代我隔天的工作,那條採訪線並不是我平常主跑的新聞,也不是我的興趣,但是任何分辯和解釋聽在主任的耳裡,到了最後似乎都會變成一種推託的說辭。
社會新聞,無關國家大事,彷彿呼吸的空氣,看不見,卻是生活之必須,也是文化呈現的一個切面。只是因為強大的收視率壓力,現在平日能上版面的新聞不過是一些酒駕,停車糾紛,或是鄰里間為了芝麻綠豆小事而爭吵的報導。消息來源通常仰賴各類公私監視器的畫面,當然,有時也會參考一些網站提供的消息。當「黑心油」的事件鬧得沸沸湯湯時,正好有鄉民爆料官員貪污的跨國洗錢案,因為人手不足,主任打算調我去支援經濟金融線的同事;我的心底當然老大地不願意,因為國際金融不是我的專長,也沒有相關的人脈,並且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這條新聞會惹怒很多網軍。
我不是大膽的人,我想那隻黑貓也是,他和我總是保持在最近一公尺左右的距離,如果想縮短這段安全距離,他便會躲回騎廊的深處,甚至消失不見。有一次,我刻意買了進口的貓飼料罐頭想要討好他,不料他反而跳開,之後三四天還不見貓影。我想,那隻黑貓應該是有人飼養。
每週我總會遇見那隻黑貓三四次,他很靜,從不喵喵叫,總是陪我行過五十一百公尺的夜路,靜靜玩弄我的影子。有時,當他消失在夜市附近的防火巷時,我都都會懷疑他是不是在挑逗我的影子和他一起私奔。
就在我考慮,是不是應該轉換職涯,專職談話性節目的名嘴時,那隻黑貓不見了。
起初,我以為那隻黑貓只是暫時離開,就像以往的情形,過幾天就會回來,伴我夜行。但是經過兩個禮拜,那隻貓還是沒出現。漸漸地,我開始有些焦慮,有些心慌,像似遺失了一件很重要又無以名之的東西。走在同樣的夜路,我豎起耳朵,遊目四巡,搜索黑貓可能突然出現的蹤跡,但是未果。我向家亮提起這件怪事。
「再等等,或許就會等到了。」家亮意有所指地安慰我,不過我並未感受到他的善意。現時,家亮正因一件「恐龍法官」的判案而丟失升官的機會,因此懊惱不已。事實上,我很明白,所有的法官都是聰明人,同時不乏社會歷練,絕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御宅族,或許他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吧,我的心裡這麼想,但是不好跟家亮明說。
「或許,是讓飼主關進籠子裡,出不來了。」我的一位閨密這麼推測。她婚前的職業是主播,嫁入豪門後現在是家族企業轄下的文藝慈善基金會的執行長。
「也可能出了車禍,死翹翹了。」一位兼職的法醫這麼猜,「現在城裡不是到處在噴藥嗎?說不定是吃到毒老鼠了。」我不喜歡他說話時有些輕佻的態度,更討厭他的明示暗喻。經過我的推薦,這位法醫現在也是兼職的名嘴。
「會不會是,讓人收養了?」這是一位自詡品味卓絕的大學教授的想法,輪不到我的答話,他緊接著又說,「不過,你知道,依照佛教的看法,在家居士最好不要飼養寵物,因為……」關於教授後來的補充、說明、申論、推論、衍伸、以及種種的自由聯想在在都讓我的心思放空,因此暫時忘記那隻黑貓存在的事實,因此有個放鬆的機會。我希望教授最初的想法是對的,不過我實在受不了他平日的裝腔作勢。後來這位教授因為和研究助理進出汽車旅館,上了我主跑的新聞版面。
總之,我悲觀地認為,那隻黑貓不會回來了。
不過,我仍不死心。請了幾天假,帶著手機裡的照片,發揮本職學能,詢問所有靠近停車場到家附近的商家,還有經常出入社區公園,到傳統市場買菜的家庭主婦、長者、小孩、學生,以及在公園裡下棋的大叔和推輪椅的外籍看護,他們是否曾經見過那隻黑貓?
「為什麼,你說的是一隻黑貓,照片裡的東西卻是一團白霧一樣的影子?」不少人這麼反問。
「曝光過度,都是閃光燈害的啦。」我沒好氣地回答。那是我唯一留存,有關那隻黑貓的實體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