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魅影
二十年前,三軍編制下還有藝工大隊,由於國軍調整台海防衛佈署縮減兵力,首先裁汰專事勞軍演出的藝工大隊,從國劇隊開始,逐漸到藝工隊、電影放影隊,藝工所屬團隊不得已從輝煌舞台上走下來,成為服過兵役同袍的共同記憶。
陸光藝工大隊位置得地利之便,在台北市承德路與庫倫街交會處,就是現今捷運淡水線圓山站一側。旁邊就是國防部康樂總隊眷舍,名演員葛香亭、葛小寶一家曾住此眷村。在庫倫街口相對矗立兩棟大樓,一棟是「藝德樓」,對面一棟是「藝光樓」,都是三層建築,藝德樓壁上留有前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王昇將軍的題字。
藝德樓駐有大隊部,研發小組,人事、財務、營務、政戰、康樂等各參謀辦公室,及駕駛、伙房班。地下室是伙房、餐廳及福利社。一樓是大隊長、副大隊長、輔導長辦公室及一間大會議室,二樓是收發檔案及打字室,另有一間藝文書刊及競賽資料室。三樓則是舞蹈教室及老師休息室。打字室在二樓邊間,有兩扇大玻璃窗,下班時,行政雇員殷殷望著窗外,等候老公來接下班,我們戲稱這一間是「望夫樓」。
對面藝光樓一樓是挑高的劇場,有舞台及約一百座觀眾席;二樓是國劇、藝工隊長辦公室及兩隊行政辦公室,後勤、演出組都在此辦公;三樓是軍士官及住隊雇員寢室。電影放映隊一組人,經年在龍潭陸總部放映電影,另一組則在藝光樓後面平房辦公。這兩棟樓是陸軍執行勞軍及策劃競賽基地,無數經典國劇戲碼及文康節目就在此琢磨出來,各隊由此出發,開赴全島及金馬外島、澎湖離島慰勞駐地官兵。
藝光樓劇場經數十年使用,舞台及觀眾席都已十分老舊,尤其排戲到深夜,演職員陸續離去,舞台燈光一滅,劇場有一種空洞、古老氛圍;布幕深邃、道具暗影模糊,像是隨時會有影魅竄出似的。往樓上走去,經過放映間黑燈瞎火,常有一種讓人不安氣氛,演雇員都不願久待。
民國77年總部核撥經費改建藝光樓劇場,經數月施工劇場終於煥然一新,老一輩京劇人仍有啟用舞台需先祭台觀念,於是大隊尊重習俗交國劇隊辦理。在參照黃曆上合宜日子,劇務組選了兩位淨角演員扮上神將,在舞台上配合文武場音樂走位,祭天、祭神、祭祖師爺、最後祭台,並作驅煞、祈福舞蹈。儀式最後一個動作,是必須將買來的活雞脖子扯斷,讓雞血灑在舞台上,才算完成全套儀式。在做這個動作時,一位神將順利扭斷雞脖子,血灑舞台;但另一位雖扭斷卻沒能扯開雞脖,因此雞血未灑至地板,當時觀看的京劇演員心中有一絲陰影,認為祭台不順,但儀式已全部走完,新舞台也正式啟用了。
就在這一年,國劇、藝工競賽早在半年前就已展開準備,為軍種榮譽,動員人力、物力十分龐大,希望在十月競賽得到佳績。九月下旬排練已到最後階段,這個新建舞台,由國劇、藝工兩隊日夜使用,競賽預算所購置的音響器材、服裝道具都置放舞台後方,白日由技術人員驗收及演員試穿。晚上大幕拉上,由大隊部派人看管,這位看守士兵個性篤實,責任心很重,他的任務就是徹夜看著這些百萬器材及服裝道具,到天亮再點交各隊,在最後排練期間這套流程反復操作。
競賽演出前三天,參與表演各隊因密集排練,每天人仰馬翻,軍士官兵回到寢室也是倒頭就睡。約略夜半二點,突然一聲淒厲喊叫聲刺破靜夜,所有人都被吵醒,紛紛起床查看發生何事。推開窗戶只見兩棟樓守衛士兵正抓住守台士兵,仍見他抓狂般的大呼小叫。隨即大樓燈光開啟,人員紛紛下樓查看,那位士兵被架坐在大樓樓梯邊,仍不時喃喃自語,說舞台上有鬼魅並向他靠近,因為心緒不能平靜,於是派車送他至三總急診。
隔日大隊長赴醫院探視他,了解當晚情況。據他說本已睡著,但聽到聲響張開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兩個穿著清朝官服影子,說著怪異聲調話語在舞台上走動,他初以為是演員著戲服開玩笑,但腦筋突然清醒,當時已夜深人散,而且戲服中並無清朝服裝,國劇隊戲碼是演屈原故事,戲服全是戰國時代楚國長袖衣袍;這一悟覺加上魅影愈加靠近,他恐懼的再也憋不住,爬起掀開大幕就衝出劇場,差點沒給嚇死。
長官詢問他是否在做夢,他堅持不是夢境而是實情。營務官及士官長以他平時謹言慎行表現,也不認為他會編故事,最重要的是,那晚的淒厲叫喊是假作不出來的。出院後家人帶他去收驚,回來有人再問他當晚所見,他卻閉口再也不說。這一年國劇隊演出失利,主角在演出當天重感冒,嗓音沉悶發出不聲,劇情張力完全沒有發揮;藝工隊舞蹈演員滑倒摔傷,對演出產生不利影響。競賽完畢後,劇隊老演員沒有通報隊上,私下再次祭台,以求心安。
西方的一齣「歌劇魅影」,說的是劇院淒美愛情故事,改編成歌劇全球公演大受好評。而陸光藝工大隊的「劇場魅影」卻是草草收場,留下一團難以撥開謎霧。就在這一年,鐵路淡水線在歷經87年營運後宣告停駛,我就近在圓山站趕搭最後列車到達終站,看著業已停駛的列車,想到國軍藝宣任務即將走到盡頭,年年櫛風沐雨、山頭海邊慰勞官兵的藝工隊,不久之後也將散夥,有著不勝唏噓之歎。
如今走到捷運圓山站,庫倫街口新闢的停車場及對面的星巴客咖啡大樓,就是舊時的陸光藝德、藝光大樓,而我也由28歲風華青年邁入甲子之齡,如果這裡曾經有過魅影,如今幽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