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老爹
老爹是街坊鄰居對家父的尊稱。飯後總是父親散步的時間,從街頭到街尾,熱情的鄰居都會老爹長老爹短的打招呼,偶爾停下話家常,李家的帥哥沒對象,張家的小妞想找婆家,這一圈逛下來保不準就都有著落了;鄰家的屋子空了,正好有人想承租,經過父親熱心撮合,完全不求回報。新市里的街頭街尾沒有人不認識他,臉上永遠笑嘻嘻,這就是大家心目中可愛的黃老爹。
家父黃金其先生,民國十二年三月十四日生於上海橫沙島,橫沙島屬於長江出海口的沖積島,東鄰東海,西與長興島相望,北鄰崇明島,面積約49平方公里,是一個比金門還小但風景優美的小島。因為橫亙於長江口故稱橫沙。民國三十八年中國大陸風雲變色戰亂四起,父親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輾轉來到了金門,因緣際會認識媽媽結成連理,遂在金門落地生根。父親生性好客,行事作風海派,對朋友兩肋插刀,套用媽媽的話「沒有錢又很大方」,朋友有難向他借錢,他有求必應,也不會計較別人什麼時候要還錢;很多年以後有人拿了錢來還,他甚至已經忘了有這麼一回事,還開心的說,今天撿到錢了。
家父在弱冠之年離鄉背景兩手空空來到了金門,幸有一技之長,從事建築工程,從此與金門結下不解之緣。民國四十三年新市里開始招商,成立新的商業區,父親以185元的價格買到復興路談天樓現址,他和媽媽兩人胼手胝足同心協力,一段一段的把房子蓋起來,如果你來過談天樓就會發現裡面的橫樑比別人多了一點,根據媽媽的說法是因為錢不夠,只能慢慢蓋。諺語有云:積沙成塔。在爸爸媽媽的身上我看到了真實的例子,他們永遠是我們後輩的典範。
在四十年代的金門,要求一家溫飽誠屬不易,爸媽結婚之後一年一個相繼生下我們三姐妹,隔年又相繼生下大弟,小妹和小弟,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幸好有外祖母幫著操持家務,媽媽才能得以喘口氣。鄰居左叔叔膝下猶虛,非常喜歡小妹,時常抱來逗弄,半真半假的竟將宜蓁妹妹過養給他;父親常說如果他在家,一定不會將小妹送人,真是造化弄人。所幸左家二老待小妹如掌上明珠,兩家又住得近得以時相往來,但仍難免徒呼負負!
金門的第一批國民住宅蔡厝民享村,就是父親的營造公司承包的;金門醫院的前身-金門縣衛生院也是他的傑作,那時爸媽剛結婚,身無立足之處,只能在工地旁搭建工寮棲身,而我就是在工寮裡面出生的,隔年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秀珍妹妹幸運的生在談天樓。小孩相繼而來食指繁浩,只靠父親一人的收入日漸捉襟見肘,媽媽和外祖母將家中店面改成小茶館,提供阿兵哥閒暇聊天喝茶聚會場所,這也是「談天樓」名稱的由來。另外,金城天主堂、後壟農試所、十八坑道、尚義機場跑道、五十三醫院(尚義醫院)、僑聲戲院等等金門早期的重大工程幾乎都有父親參與的影子。父親的身分證欄雖然標著「不識字」,但其實他唸過四、五年私塾,腦筋相當靈光,從未受過建築工程的專業洗禮,但工程藍圖交到他的手上,需要多少鋼筋、多少水泥、樑柱幾多;成本馬上可以估算出來。連他的好友仲伯伯景元先生這個金陵大學的高材生都要甘拜下風,公家機關有標案,只要老爸出馬一定手到擒來萬無一失。
民國55年,父親在料羅海堤監督擺放沉箱工程時不慎壓到手指,因當時醫療環境極差,左手中指及無名指皆受重傷,第一時間沒有妥善治療,以至於後來都無法長出指甲來,受傷的手指頭長年冰冷刺痛老年尤甚。在家休養的時間,父親專心經營家中生意,此時號稱有十萬大軍駐紮金門,家中的營生已經從茶館轉成撞球店,又改成小吃店,再慢慢轉型成熱門的冰果店。冰果店到冬天不能再賣冰了,思量再三想起家鄉的點心,於是「甜酒芝麻湯圓」問世,開創了美食世界的大道,家中生意也蒸蒸日上。現在來金門的觀光客,已經視「談天樓」為必要朝聖的美食景點之一。
嚴父慈母這是我們家的寫照,小時候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住在工地,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小孩都很怕他,我身為長女家父對我要求極高,要幫忙做家事,也要照顧弟妹,做不好又常常捱罵;有時候我會覺得父親根本不喜歡我。其實不然,記得我唸國二時,有一天在學校發生了不愉快的事,當天中午我便賭氣不回家吃飯,第一節課上到一半,赫然發現父親拿了燒餅夾滷肉等在教室門口,看到爸爸我不爭氣的淚水漱漱而流,父親什麼也沒問,只怕我餓了。國三時我們的導師莊幼康先生主張讀萬卷書,要走萬里路;為開拓學生視野,帶領全班進行戶外教學。除了徒步旅行、攀登太武山之外,還帶著我們騎單車環島,為了滿足我的環島旅遊,家父特別託人從台灣買新的腳踏車給我,我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家父在晚年飽受疾病之苦,他逆來順受把吃藥當作吃補。民國103年初因全身黃疸轉診至林口長庚醫院就醫,經醫師診斷為胰臟癌,腫瘤壓迫到總膽管,膽汁不能順利流到小腸,所以全身發黃,食慾不振。醫囑來日無多,大約只能存活半年。姊弟妹們當下商量,不對老父說出實情,只避重就輕說是膽道阻塞,裝支架引流膽汁即可漸漸康復。父親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病情漸有起色,雖進出醫院無數次,是醫院的老病號,但他老人家生性樂觀與人為善,護理師每來一次他都準備金莎巧克力相贈,大家都叫他「金莎爺爺」,注射點滴,血管不好找,他很體諒人,扎兩三針都不喊痛,還溫和的要人家慢慢來。每回他住院不管是林口長庚或金門醫院,媽媽和姐妹們一定相陪,他喜歡打四色紙牌,只要精神好,在病房一定陪他打牌打發時間,病房裡常常充滿歡笑聲,可能因為保持這種愉快的心情,讓他不覺自己是在病中,加上每三個月固定追蹤回診,病況保持穩定,持續了兩年多,連主治醫生都覺得是特例。
今年新春父親的病況多有反覆,三月初到林口長庚回診,期間還在中壢秀卿妹妹家小住,沒想到回金門後隔天清晨頓感不適,從此病況急轉直下,乃於三月十四日清晨辭世。家父一生多采多姿,孑然一身來到金門,而今壽至期頤兒孫滿堂應無遺憾,如今駕鶴西去,留給子孫無限懷想。以下這幾行短文是在為父親夜半守靈時的感悟,僅作為本篇的結語:
走過山巔 越過海洋
您行過萬里路
雙肩擔磚 雙手築牆
您建造華廈
幫我們遮風 幫我們擋雨
您是我們的老爸
陪我們長大 給我們智慧
您是我們的明燈
親愛的爸爸
千山獨行
您一路好走!!!
(稿酬捐贈金門縣生命線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