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響起
琵琶的線弦,父親的大手,輕撥聲響,我正襟危坐,我屏氣凝神,聆聽。因為,他一生的姿態,在這一刻,以絕美的畫面,供我學習。
2017年三月二十五日下午,浯江書院的文學金門豆梨祭,烙印了一個難忘的歷史片段。
每天早餐後,一群白髮蒼蒼加起來數百歲的老人,手持不同的樂器:二胡、琵琶、洞簫……嚶嚶喔喔的練習聲,陣陣響起,這是逐漸式微中的傳統南管樂。這個畫面,每早在小金門的八達樓子旁,一棟斑駁的平房內,固定的演出。年輕人玩樂團不稀奇,這群老人家的樂團真不簡單,十來年練習如一日,名叫「群聲南樂」。
每次返鄉離開時,總有一些固定的影像目送我搭船。父親握著方向盤,如小時掌舵家中航行方向,沉穩祥和;我坐駕駛座旁,溫馨美好,像是歲月不曾流逝過。不知何時起,後座安躺一把木質的琵琶,解人語似的靜靜的陪著我們。這支琵琶,木製加上幾根簡單的線弦橫中,卻能輕輕的敲起父親對民俗音樂的一片春天。我彷彿能勾勒出接下來的畫面:等我登船後,他將駛離海岸邊回頭往南走,然後與琵琶一起遁入那破舊的屋內,開始了一晨的南樂練習。
這把琵琶,彷彿是他的另一個孩子,陪伴他多少子女遠離的日子,開啟了他對南樂的熱情,也陪著他從草創群聲南樂到如今,已十來個年頭,一起寫進了歷史的篇章。
三月份,文學金門豆梨祭的藝文活動,邀了幾個表演團體,群聲南樂也來了。臨他們表演時,那時活動幾近尾聲,人群散了些,我挪移最前端的中間位,如進國家音樂廳的貴賓席,大氣不敢喘,屏息凝聽。沒人知道那一刻我內心是如何澄靜與虔誠,因為我知道我聆聽的不光是流淌空氣中的音符,尚有許多飽滿的生命軌跡,藉著白髮皤皤長者們的詮釋,透過樂器吟唱的密碼,輾轉傳進我耳膜,深入私密的心房。
因為,不久前在烈嶼的老家,一桌二姐與老媽聯手的道地烈嶼菜餚,像我平常返家時一樣的豐盛。不同的是,多了美食作家朱振藩與我國中友好們的陪伴,鄉土的盤中饔飧如芋戀肉、木耳菜、小炒肉……,加上58度原釀的催化,酒酣耳熱,賓主盡歡時刻,我充當新聞記者,一題題的提問父親,關於南樂團的前世與今生。
事後,一位友好悄悄的告訴我,席間聽父親眉飛色舞的講起南樂事,除了感動還心生羨慕,他可以感受到老人家對群聲的付出與寄託,但願他自己的晚年生活,能夠有如父親的福分,覓得如此對音樂藝術的精神安頓。
南樂,因這頓家常餐飯,隨著父親的口述,帶領著我們走進了他的篳路藍縷歷史。此時此刻,我全神貫注的聽著,完全是要印證老家時父親口述時熱情澎湃的一幕。當他用極文雅的閩南音發出簡短的這一字:「請!」時,琵琶、二胡、三弦等樂音婉約的響起。那是首次完整的聽完一首南樂曲子,雖然不盡理解詞曲的優美,但是現場頓時鴉雀無聲,似乎訴說著那份神秘之美。確切的比喻,正如多次旅外受人邀宴異國料理,不是我平常習慣的食物,一入口,卻能感受它味蕾的特殊與東西的好吃,道理是相似。
當群聲第一首演完,熱烈的掌聲響起,雖然不能說「哥哥爸爸真偉大,自己的爸爸多偉大。」但是,那一刻我真為烈嶼的鄉親感到驕傲。他們專注演出的神情、優美的弦律,說不上的感覺,捕捉住現場聽者的心。或許如此,主持人決定把第二首當節目壓軸,那個時候我清楚明白,南樂伴著父親美麗的身影,一起走入我心裡。
回憶,亮光一閃,閃過了父親的銀髮與臉龐,熠熠輝映。當他十六、七歲少年期,為了生意常往廈門批貨,臨過夜留宿,在第五碼頭的鷺江道,晚上無聊溜到著名的茶藝館─「竹林」「江濱」,接觸到南樂優美旋律的現場演出,彷彿電光石火般的啟蒙,埋下喜愛的種子。後來,隨著村裡的先耆前輩習各種樂器與習唱,在那娛樂不發達的年代,南管樂曲的演出,往往為敦親睦鄰的婚喪喜慶之助興,以為撙節開銷,久而久之因演出不惡,乃廣受歡迎,為南樂的發展帶來了鼓勵與希望。
我問,他說。在眾人酒酣耳熱的見證下。
「金門地區自清代以來即盛行南管音樂,抗戰後最盛時期家家唱曲、戶戶拍版,自幼耳濡目染。因而啟發了興趣,進而自學各種南樂所需的樂器如琵琶、洞簫、二胡等等,奠定南樂的基礎。」
「金門地區還是軍管年代娛樂少,鄰里凡有婚喪喜慶,參與非組織性的南樂團,三三兩兩,不成氣候。直到民國92年,結合當地愛好南樂的熱心人士,努力的奔走下,在金門縣政府文化局及鄉公所扶植成立了『群聲南樂社』。我當創會理事長,又連任了一期,共六年。旨在薪傳南樂閒暇休閒及配合本鄉節慶活動。」
不知什麼時候起,島鄉變寂寞了,村子的人聲多是老人與外來照顧者。我們兄弟姐妹循離鄉遊子的模式,急急趕著人生的路,無暇問父親是否也寂寞如小村?每當我返鄉再離家時,臨出門總會探頭看看父親的房間,做最後的巡禮。只見母親廢置的梳妝台上,琵琶靜靜躺著,譜架上攤開的紙本,空氣中彷彿瀰漫著婉約的樂音,嚶嚶啊啊的飄起,琵琶剎時如精靈般,咧著嘴迎向我笑開來。
哦!父親的寂寞,由一把琵琶填塞起。我想,他的晚年心裡放了很多東西,尤以南樂為多。關於南樂的種種影像,伴隨他的生活細節,條理細紋,脈絡展開,可惜我不擅剪接記錄,僅能就他日常細節,以小窺大,看他如何讓群聲一步一腳印至今。
話說豆梨祭的演出前夕,主辦者跟他要演出兩首曲子─〈賞春天〉、〈想起〉的歌詞。他傳來,我看了,眼眶馬上熱潮湧起,兩張白紙沒格線,父親蒼勁俊秀的字跡,書寫的行列,皆工整如排隊士兵。不禁感懷萬千,那是他幼時家貧無力進學堂,僅憑一支柴枝在沙堆,或一隻竹筷在盤中就著粥糜,練呀練,多少這樣克難的練習日子,練出來的結果。
因這兩張紙,我開始走入父親南樂的回憶隧道裡。依稀記得有次他來台來我辦公室,笑嘻嘻的揚起他手上十本樂譜,說南樂終於有簡譜了,可供我那學鋼琴的女兒無師自通的練習。我暗暗詫異他是如何辦到的,如何踏破鐵鞋、渡過萬重山,解決他簡譜教學的問題,那又是另一段長長的故事。他說常有門外漢形容南樂有如「鬼哭甲馬嚎」(閩南音,表南樂唱腔字拉長難理解。),昔日面對難懂的譜,如今易懂的簡譜,解決了初學者識譜的難題。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來的虱目魚肚,多到吃不完,連在台灣的我們也有快遞的配額。問其故,台南朋友寄給他整箱的虱目魚肚,驚訝這麼多,父親答因上次南樂去台南交流,演出成功,交了好朋友。母親在旁助腔,妳爸去台南時同樣帶了東西送禮,足歹勢,親像咧交換禮物呢。父親不停的說他朋友如何好,我想當他說別人好時,不也意味別人也感受到他的好。人情世故,父親從來以最溫厚最自然的方式,真誠待人。譬如說,每回來台返金,不管如何忙,總要抽空拎個幾盒李仔鵠特製糕餅給「洞館間」(南樂練習館)夥伴們配茶。彷彿是,「洞館間」是除家之外,他最親近的地方。
感受到他經營一個樂團,好像早期我草創公司那樣艱辛,不放棄任何可能性。一會兒去漳州買樂器,一會兒去泉州請專業老師來教學,或去廈門製作樂團的制服。逢樂團與他人交流,四處奔波且行文各單位爭取掖助,有一次某機關贊助了高粱酒兩打,樂團捨不得自喝,變賣出去旅費就有了。
凡此種種為樂團奔波,父親甘之如飴。最令他頭痛的莫過於找不到後學者,把南樂傳承下去。流行樂因KTV林立,推波助瀾容易學。南樂則不然,因為要從傳統樂器習起,難度相對高。父親曾嘗試與國中社團合作推廣,可惜升學主義下未能實現願望。後來,他想了一個辦法,找上一個現成人數眾多的舞蹈團體,配合他們既有的習舞時段,南樂研習為他們量身訂做活動時間,終於整團人數全部可以接收過來,老枝新葉,繼續奮力開南樂的花朵。
豆梨祭後返台,每天工作中,依稀看見,父親的大手,輕撥線弦,琵琶聲再度響起…。我深感,南樂於父親,從一支琵琶開始,正如文學於我,從一本小筆記本開始,有同等的重量。我慶幸有遺傳到他的基因,熱愛工作事業,完成某部分的自己後,並以他的影子為標竿,繼續追求我的文字大夢,匐匍前進。因為不管工作或興趣,父親於兩者的初衷都出自真誠,不為他人的掌聲,或任何冠冕。
今日,琵琶聲再度響起,父親的努力與汗水,終被看見,因文化獎來自眾多的祝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