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英士樓
路過城區,民權路上的大榕樹與一旁高聳的圍牆依舊,遠處三五成群的高中生走過,不免想起那年那道圍牆內的往事,也是像這樣的十六歲,那些大盤帽與卡其服的往日時光,彷彿才在不久以前一樣。
高中的日常生活,要從趕公車的步調開始,每天得在早上六點半前,從家裡趕到村郊的公車站搭上學生專車,無論晴雨不分寒暑,遇上寒凍的日子,或是又濕又冷的天氣,動輒個位數的低溫侍候,上學經常是意志力的考驗。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至今偶然不經意想起凍手凍腳的島居昔日,難忘那段清晨頂著7℃的刺骨寒風,在距海不遠的環島北路站牌,畏縮著身體等待上學公車的經驗。數年後,渡海來到另一座島,因緣使然而一路南向,特別是在這氣溫輕易就能越過20℃的回歸線南方,總有幾分今夕何夕的遲疑。因為那樣的記憶,我印象中的島鄉寒日,似乎未曾解凍。
如此這般緣由,加上羨慕住宿同學以校為家的便利,總是從容的往返於教室與宿舍之間,完全沒有讓人困擾的通勤時間壓力,心中開始對於住宿學校有了美好的想像,於是,從不曾離家在外獨自生活的我,竟然在高一下的那學期,展開生平第一次的宿舍生活。
那次,毅然決定住宿是離家的初體驗,現在想起來,當時捨棄每天十來分鐘的通勤而選擇住校,表面的說法好像都推給時間、天氣這些不可抗力的因素,甚至連藉由住宿可以多點時間用功讀書,這種冠冕堂皇的話都搬出來了,而其實真正的理由,說來既荒謬又好笑,竟然只是為了要體會叛逆的樣子,但沒有勇氣離家出走,十六歲的慘綠少年也就只好離家住校。
高中學校位置在金門西部的後浦城區,會選擇住進學校宿舍的同學,通常是家在一海之隔的小金門,或是通勤需要轉乘至少兩次公車的同學,像我這樣,家在金門本島的中間地帶,公車往返學校不過二十來分鐘必然到校的人,也跟著同學湊熱鬧入住學校宿舍,橫看豎看怎麼都是瞎攪和的樣子,於是,剛住進宿舍的那陣子,面對眾家同學疑惑的眼神,幾乎是逢人便得解釋一番緣由,唉,那個年少不輕狂呢?
昔日金門高中的校舍建築都冠有宏偉的名號,進校門正面迎來的便是有名的白宮,其後接連著大禮堂名曰中正堂,以ㄇ字型環繞中正堂的三棟兩層樓教學區,分別是致真樓、致誠樓與致善樓,記得高一、高二教室就是在致善樓,高三則換到致真樓上課,橫向的致誠樓後方,執信樓與覺民樓分立兩側,圍著外觀白底紅字寫著毋忘在莒的水塔,構成另一ㄇ字型的教學區。男生宿舍當時名曰英士樓,女生宿舍原來是惠敏邨,我們入學那一學期,惠敏邨搖身一變成了音樂教室,而英士樓隔壁的人傑樓取而代之成了女生宿舍。記得,宿舍並未派駐舍監,但有專責教官輔(督)導,所以比較像是軍事化管理,男、女宿舍各劃為一區隊並設有區隊長一名,是職級最高的學生幹部,而各樓層又另有樓長,各寢室則有室長,記得當時綽號菜包的區隊長,他的寢室經常是我們擺龍門陣的風水寶地,多少校園同學間的誹聞八卦,尤其是青春戀情韻事,於此交換流轉,只不過,八卦歸八卦,江湖規矩還是不可少,出了那道寢室的門便絕口不提,就是大夥的默契。說來,我這愛聽八卦,對八卦又特別敏感的壞習慣,興許就是那段時日潛移默化練就的功力。
至於,宿舍生活的每一天,就從起床哨音響起的那一刻開始。仿效軍中的作息,早、晚各一次集合點名,早點名是早餐前,偶爾有人因賴床而來不及盥洗的,只能利用應卯後、早餐前的一點空檔,再胡亂抹畫補救,那種匆忙精實的樣子,應該是與住在家裡的習性大相逕庭的;晚點名則是在晚餐後的晚自習結束舉行,一樣是立站站好,一樣行禮如儀,最重要的是應到人數與實到人數一致,然後才能稍息解散。
因為,英士樓與人傑樓的住宿學生合起來有上百人,每天三餐的民生問題得優先解決,為此,學校設有廚房並聘有專職廚工負責,於是,住宿生的三餐就在學校搭伙,記得餐餐都有四菜一湯,而菜色則是由住宿同學擔任伙食委員每日自市場採購,當然得讓大家滿意;餐廳在敬思堂,用餐時,六位同學合坐一桌,各桌同學到齊就開動,這與軍中所有人同時開動的要求,當然輕鬆多了,但那種同時一、兩百人排排坐一起用餐的場面,後來只有上成功嶺參加大專生暑期集訓,才又再次見識,也是難得的景象。
晚餐後,所有人強制於教學區的自修教室晚自習兩小時,再回宿舍參加晚點名,之後,如果還要繼續用功讀書的,就得集中待在宿舍的自習室,但開放時間有所限制,通常這樣的同學為數不多,只有月考前會是例外,一般的日子,晚點名後的時間,也就是同學、室友在就寢前打屁聊天的最佳時刻,對住宿生而言,室友相當於住宿期間的家人,這時特別覺得與家人扯淡比看書重要。
融入軍事化管理的住宿生活,每天的時間像是被畫好格子的時刻表,過著如軌道運行的節奏,不規律都很難。白天上課的時段屬於教室,其餘的就歸宿舍,每天確實因為免除通勤的困擾而顯得步調從容,甚至偶爾還可以悠哉悠哉逛逛夜色中的後浦小鎮,但學業功課好像也並沒有因此精進多少,當初說好住宿換得更多讀書時間的理想,正在不斷被自己推翻,這情形就像是最常上課遲到的,往往是那些住學校附近的同學一樣。難怪當初進宿舍說的人認真,但聽的人想笑,他們可都是心知肚明的前輩啊。
高一離家住校,或許內心蠢蠢欲動的叛逆,急著掙脫家的束縛與父母的嘮叨,但那段住宿的日子,卻反而特別期待週末、期待回家,雖然看似矛盾,但只有真的離家後,才體會出離家的種種不便,還有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苦,因為這樣,年少懵懂如我,卻很早就已經體會出,流浪在外與家的溫暖是天差地遠的不同。
宿舍有一傳統,每學期舉辦一次聯歡晚會,英士樓的男士與人傑樓的淑女盛裝聯誼,說是盛裝,其實就是讓大家可以換穿便服,而不要老是一身呆拙的卡其服出場,各寢室還要提供表演節目,記得當年晚會上,寢室室友實在不知有甚麼可以上台耍寶賣弄,一群大男生只好獻聲,室友泳漢平日彈得一手好吉他,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正好派上用場,再商請隔壁寢室的另位吉他高手建華支援,就這樣,雙吉他聯彈,我們室友在508室其萱室長的帶領下,總算唱完離家五百哩(Five Hundred Miles),偶然看到當年的舊照,同學在台上高歌的架式十足,那都是青春歲月的印記,而更讓人咋舌的是三十年前原來大家都曾經玉樹臨風,竟然還是那麼享受的小鮮肉,回不去的青年英俊啊!
路過城區,高聳的圍牆與大榕樹依舊,白宮還是白宮,勤樸弘毅也都不改,只是,圍牆內與圍牆外已經各自變化,致善、致真、致誠樓舊蹟不復,覺民、執信樓與毋忘在莒高牆也灰飛煙滅,就連隔著珠浦北路的金聲戲院也早已熄燈打烊,從此無影無蹤。
回首,大盤帽與卡其服的青春遠颺,無由見舊題的英士樓,從此只是記憶中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