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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

發布日期:
作者: 李增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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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蓋大一點的厝時,阿爸左思右想,最終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在厝內蓋一個堅固的防空洞。
村庄裡也有兩個防空洞,一個就在厝後頭,從家的後門過去不到五十公尺,另一個在村庄的另一頭,靠近小學。阿爸覺得這兩個防空洞要和別人共用,也不夠堅固,好像無法明確得到品質保證似的,心裡就像有股間歇泉,不時冒出大小不一的忐忑不安。
阿爸親自動手,用圓鍬和十字鎬一寸一寸的往下挖,把土一桶一桶地往外送。防空洞在厝內大廳的左側,就在廚房的下方。向下挖了三公尺深,面積有二坪大小,用粗的鋼筋,灌上厚約三十公分的水泥,防空洞的頂端,再堆上一公尺高的大小石頭。
石頭堆滿後,阿爸心中的石頭也落了下來。
那一天,和平常的日子並沒有什麼兩樣。從早上五點天光未亮起床後,上「早班」,到田裡去巡巡正在抽穗的高粱,該補充水的,用桔槔一桶一桶打水,一田溝一田溝地輪流灌溉。旭日初昇,趕緊回家,阿母早已用自家的雞蛋打散,加點鹽,沖上開水,把稀飯和一點醬菜準備好了,匆匆用了早飯,騎著鐵馬趕到工地去上「正班」,像隻小工蟻,在工地裡勤快又有效率地忙碌了一天。黃昏時分,太陽在艷光四射了一天後,以金黃的溫柔笑臉跟大地道晚安。阿爸剛忙完了工地的土水,在家門口停好老鐵馬,帶著些微的疲倦,走向在小天井裡的臉盆,抹了一把臉,洗去一路的灰頭土臉,讓自己有個清爽的重新開始去忙「晚班」。快步走到屋簷下,拿起鋤頭,接著要到豬舍挑兩桶「豬肥」準備再到田裡去替高麗菜、花椰菜、蘿蔔、菜頭、蕪菁施點肥、鬆鬆土,鋤掉無限制生長的野草。今天白天砌了一道牆,又安裝了兩個窗戶,一整個下午都在陽光下,將又硬又重的赤紅土磚一塊又一塊的,按著導引線,筆直的一行又一行地疊了起來。
天空無預警地熱鬧了起來。
咻--咻--砰--。
咻--砰砰--砰--咻--咻砰--砰--。
是一首沒練習和彩排就直接上演的交響樂章,還不時夾雜著一些倒塌、撞擊和東西從空中落下後的彈跳聲,音符雖然有點簡單,效果卻叫人沒來由地緊張了起來。
「阿母!」阿爸把音量開到最大,一邊呼叫在房間照顧小孩的阿嬤,同時迅速的向阿嬤房間衝去。阿母在廚房裡聽到呼叫,顧不得在灶裡翻滾的番薯糜,快步向阿嬤的房間跑去,抱起了二歲的二女兒,阿爸抱起了大女兒,一起跑向在天井靠著廳堂一角用來剝海蚵的木桌。阿嬤半躺在最裡面,緊閉雙眼,口中喃喃有詞。阿母在中間,雙手各自緊緊地抱住在左右的女兒,眼睛不斷地搜查,女兒們張著大眼,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阿爸在最外側,思量著如何躲過這天上飛來的驚駭。木桌上堆著早上阿母剝過,還沒時間清掉的海蚵殼,最上面還堆著小板凳和挑海蚵的竹籃。木桌不寬,一家人半躺的躲在裡面,半露著小腿。
這已不是第一次聽到砲擊聲了,但這比喜慶時的連珠炮還密還久,還更有爆炸氛圍的陣仗,還未曾經歷過。
天空突然安靜了下來,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方才的一陣演出給嚇呆了。阿爸卻醒悟了過來,趕緊把廳堂裡結實一點的八仙桌搬了過來,罩在海蚵的桌子上,再把飯桌倒置,桌腿朝外,頂在最外側。阿母把灶口的餘燼翻了幾翻。然後又迅速地回到方才的定位……。
我是在阿母、大姊和二姊的背上以及田頭的草地上長大的。夏天時,舊厝的小房間又悶又熱,大姊忙了一天的農事與家事,傍晚會到附近的水井打桶水,小心地就著簡陋的木梯子爬到屋頂,灑點水,給燠熱的暑氣潑潑涼水,去去炎炎高張的囂張氣焰。飯後,收拾妥當,我們這些小孩就把簡單的被子、枕頭和蓆子,舖在屋頂上,躺下,就著滿天的星光,月色和蟲鳴蛙叫入眠。有時,在不遠處會有突然的閃光,像閃電一般,接著,咻咻的的聲響劃過天空,用砰的大聲響結束。我們就一一的下梯子,拿著手電筒,跑向新厝裡阿爸剛蓋好的防空洞。洞裡點亮了蠟燭,我們安靜地坐在長凳子上,更小的孩子,可以躺在窄小的床上。直等到阿爸說,可以出來了,我們再走回屋頂上入眠。有一回,回去的途上,看見有一幢房子的屋頂被炸了個大洞,屋瓦和木材散了一地,我才漸漸的意識到,原來那個很大聲地飛過來的東西,是會造成大的傷害的。
那個會飛的聲音,除了爆炸之外,還帶來了很多附加的東西。老師在課堂上曾經吩咐道,如果撿到砲彈的宣傳單,自己不要偷看,不要給別人看,也不要藏在家裡,要拿來交給老師,老師會給你記個嘉獎。在田裡工作時,有時候的確會看到撒了一地的紙,我興高采烈的撿了一捆,像突然中了什麼獎似的,因為那是個嘉獎。有時也很好奇紙上究竟寫了些什麼,為什麼不能看,偷瞄了幾眼,發現無非是要「解救我們於水深火熱」之類的言語。小小的心裡確實不懂什麼是水深火熱,只是覺得生活有點勞累和有些不便而已。
砲彈裡面用來包裹宣傳單的圓弧形鋼片,在爆炸時並不會爆裂,撿到時還能賣給打鐵店。如果能撿到彈頭或是未完全爆裂掉的的砲彈,那更是像中了大獎一樣的興奮不已,天上也能掉下錢的。「金門砲彈鋼刀」成了一個因為砲彈而暢銷的特產。
不方便的管制也難免。路口的衛兵準時在晚間八點拉起拒馬,扼住通道,沒有口令是無法通行的。阿爸把窗簾掛在沒有必要掛窗簾、不大的窗戶上,窗簾是大姊自己縫製的,裡面是紅色,外面一層是黑色。天黑時,就把窗簾給拉緊,就怕一丁點的燈光偷偷地外漏了出去,「給阿兵哥看到,是要罰錢的。」阿爸總是交代著。其實心裡害怕的是,那一丁點燈光在黑夜裡成了砲擊的標靶。這樣的管制,使得我們放學回家就專心地在天光全黑之前把功課早早地做完,早早熄燈就寢。暗瞑,戶外,燈光沒有,人的活動沒了,只有蟲兒和蛙兒放開嗓門恣意地歌唱,只有星光閃爍得更明亮。
新厝落成,我們由原本窄小的房子搬到了有六房二廳的新厝。阿爸還特別做了全村庄都找不到的衛生間,有沖水馬桶和貼了馬賽克小磁磚浴缸的浴室。大的廳堂在辦桌時可以塞下六桌,客廳可以塞下四桌。夏天高粱收成後,廳堂裡的右側會堆滿一袋又一袋的豐收。冬天,會堆著一座小小的番薯山。
鄰居楊老師年齡和阿爸相仿。住的房子是很有氣派,有著燕尾和裝飾門面的典型閩南建築,坐落在新厝的左後方,正好相隔著村裡的大防空洞,他們家的左前方就是防空洞的入口。有段時間,在他們還沒舉家搬去台灣之前,日曆上單數的日子,約莫七時許,我們正在忙著用一碗又一碗的糜、番薯、番薯籤填飽飢腸,他會靜靜地坐在客廳的長凳上,有時推推鼻樑上往下滑的眼鏡,不時地向著門外遠眺。如果天空閃了亮光,他就快跑迅速地躲入防空洞。我們這些小孩,總是迷戀著飯桌上的食物,慢吞吞地,不甘情願的在父母的催逼下,在碗裡添些菜,端著碗躲進防空洞裡。
上了初中,我開始想要有自己的房間。防空洞頂的小房間,是個半高的閣樓,阿爸在蓋時,在裡面鄰著廚房的部份稍微加高了四十公分左右,就像是個大通舖。阿爸在上面堆放一些偶爾會用到的雜物。我把東西整理出空間來,在靠近廚房那頭的一個角落,用置物的箱子當做床腳,架上阿爸用來做模版的夾板,舖上被子,冬天時,窩在裡面,聽著外頭咻個不停的北風,感受自己的成長。夏天時,就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打地舖,偶爾能享受吹進來的涼風,在燠熱的夜晚,感到一陣短暫的幸福。
進入防空洞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大家經過長時間的適應和「訓練」,已經成了「聽音辨位」的專家了。咻的一聲,在大家的心裡各自有數,在大家的口中都能說出它的威脅有多遠後依舊談笑風生。而且,對岸射擊的技術也「精進」了,多數的砲彈總是飛過村落,落在田裡,等你去發現。
像村庄裡夏天我們常去偷摘的土芭樂一樣,隨著時間不斷地一一成熟。我們這些小孩也一個一個地長大,一個一個地嫁娶,一個一個地離家,孩子一個一個地出生。六個孩子輪流上演了「離別六部曲」,一部一部地把擁擠、熱鬧從家裡抽走,一步一步地把背影、冷清、孤寂、掛心與期盼留給漸生、漸疏的白髮。
有一年回家過年,進家門就感覺變了。阿爸自己拆掉不再使用的衛生間和浴室,改成現代化的、使用瓦斯爐的廚房。拆掉大灶,更親手搬走防空洞上的大石頭,把房間重新加進衛生間,放了兩張大床。「按呢,孫仔轉來就有所在睏了!」阿爸看著滿地亂跑的孫子,高興地說。我在防空洞口瞅了瞅,小時放學一回家,就拿到門口寫功課的小矮桌,擱在洞口的小空隙上,桌上擱著許多喜餅的空盒子,盒子上心形的標籤依舊閃亮著送禮時的喜樂,只是蒙上了層層疊疊的灰塵。
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砲擊聲三不五時就會響起,但我們姊妹兄弟六個卻從未害怕過,因為我們家有阿爸親手蓋的防空洞。
民國四十七年,阿爸才廿二歲。十八歲結婚,已經育有兩個女兒了。十三歲開始學做土水,當時已能獨立作業,是個負責、能幹、全方位的土水師。阿母總是喊他:「師傅,呷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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