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池塘話春秋
清明前後雨不斷下著,為久旱的大地滋潤。無論在哪裡,祭墳是每戶人家的大事,雖然納骨塔已取代一切,唯出嫁的女兒,總會抽空跟著兄長,回到嘉義大林公墓,為家族長輩祭墳。回到出生地內林里,這個生我養我的純樸農村,魂牽夢繫的地方,故鄉情懷總是咬我背影,直覺桌上燭火,引導我回到悠悠的童年生活。
三和國小旁的牛車路,午夜夢迴時總召喚著我回家,一種奇特的鄉愁;有藍色、閃光的芒果行道樹,蟬兒啾啾、脫殼爬樹幹,偶有死貓吊樹頭的嚇人屍臭、熟稔之味。故鄉那條牛車碎石路, 冬天霜降,赤腳上學踩在碎石路上,又冷、又麻、又痛。夏天放學,滾燙碎石路,讓我墊起腳尖走路,是一條讓人有好惡之路,這條牛車路,在小孩的世界裡,它的壯闊如羅馬大道般的雄偉,是通往內林庄的大道,是夢裡熟悉回家路啊!
回到庄內逛逛,當年柑仔店斑駁的招牌猶在,那個年代,我是大人差遣,拿著賒帳簿去柑仔店,賒欠油米鹽醬醋糖好幫手。這裡的人個個勤奮節儉,男人最大的樂趣是,晚餐過後到柑仔店,托著下巴談天話天說皇帝,也是村裡放送頭,村落消息傳播站。如誰家赤牛生小牛,落第掃(流浪歌仔戲班)何時作戲,誰家女兒跟人私奔,誰媳婦討客兄,男人也是很長舌的啊。閒來沒事,控甘蔗;即用目測一根甘蔗,截半後長短比率,越近者贏。大家情緒高亢,既鬥智又鬥眼力,容易起高潮,算是茶餘飯後最廉價消遣。村里唯一簡氏家廟,香火不斷、屹立不搖。隨著時光的流逝,和閱歷的增廣,簡氏宗祀的廟埕變的好小好小。
小學一二年級在日據稱「漢學仔」也稱私塾的簡氏廟堂求學;五○年代戰後嬰兒潮報到,學校教室不夠,「私塾」權充三和國小分校。物資缺乏年代,大家上學穿的都一樣,中美合作麵粉袋裁成上衣,一件有鬆緊帶褲管的黑色小短褲,沒有書包,祖母在我腰上用花布巾繫著,包裹著書籍,一張板凳在手,赤腳上學去,一個人面對清貧。
同學聚在大榕樹下,老風琴在老師手指按壓下,也飄出動聽歌曲如,妹妹背著洋娃娃、茉莉花、野玫瑰等,老師很認真彈,髮鬢下滲著汗水,有點像郊遊。榕樹下,掛著一塊小黑板,板凳排排坐,露天教學活潑有趣,有陽光、風吹、綠茵、坦蕩的天空,被貧窮壓抑的煩惱,突然忘的一乾二淨。女老師開啟音樂教唱之門,蒼蠅嗡嗡喜歡沾染,男同學長瘡的光頭老被侵擾,樹下上課的感覺,比在廟堂內狹隘的空間,演得清新涼爽。女老師休息時,家人帶來嬰兒餵乳,我們這群女娃在老師身邊圍繞,淺移默化中,已開始學習為母的溫柔。
私塾前面有口大池塘,當圳溝的水乾凅,不再緩緩的流,那口池塘成了村子裡唯一洗滌之處。清晨,浣衣聲此起彼落,三姑六婆竊竊私語,說著東家長李家短的事,池塘裡的台灣鯽魚洄游在洗衣婦身邊圍繞,吐出一圈圈的氣泡,水源不足時,挑池塘的水回家洗滌,雖然混濁,加點明礬淨化,解燃眉之急。別小看那黃泥水,卻是村民生命之泉,由於露天大池塘,傳說地下有湧泉,故百年風水氣順,村裡老一輩回味起來,皆倍覺甘甜。大姐說:「老池塘也有乾枯時,內林村民疏濬挖土,延長池塘壽命,這時挖出軟泥可做土角厝材料,給貧困村民提供廉價建材。真有路用。」
尤其村落皆木造或竹管厝,一著火便無法收拾,鄰居用水桶灌救,池塘變成消防池,也是早期祖先智慧。
春天,風吹過綠色田疇,三月撒播的黃麻種子,成長極為快速,隨處可見綠油油的麻田,每根都長得亭亭玉立,有了「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稱號。六月是黃麻採收季節,大人在田裡忙著砍黃麻,傍晚一捆捆拖回家擺放,阿嬤先取尾端的嫩葉,很費工的加鹽巴搓洗後、去苦水,加入一把小魚乾和地瓜熬成稀飯,稀稀的一大鍋,最後加入麻薏芶芡,再滾一下,成了一鍋麻薏湯,給全家人當退火的夏季涼品。稍帶甘苦味道小孩不愛喝。
悶熱的晚上,無論大人或小孩,家家戶戶在各自的庭院抽取黃麻絲,黃麻尾端一折,靠在椅條上用手一抽,白色的黃麻骨一一滑落,一個晚上下來,小手已長了水泡,這是件苦差事。連續幾個夜晚,重複著這工作,中美合作的麵粉袋上衣,已染了一身黃麻的咖啡色汁液。再將黃麻骨和黃麻皮一把一把分類綑好,黃麻骨曬乾有多種用途,當柴薪最普及,鄉下孩子上小學後,必需學會用鐵鍋煮飯分擔家事,小孩不太會生火,黃麻骨易燃可當火種引燃。大姊教我們聽音辨識,鐵鍋裡煮滾的米飯,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判別水份收了幾成乾,何時把柴火退掉,用餘火燜熟,這些技巧,難不倒我們這群娃兒。傍晚隨手拿竹竿,打下倒掛在屋簷休息的蝙蝠,放進餘火裡烤,那股燒焦的肉味瀰漫在空氣中,蝙蝠全身沒肉,都是皮層較多,但是嘴饞的我們啃著,香香餘味也很滿足,那時無保育觀念,每天都餓肚子,有時連續幾個月未嚐肉香,只想添飽肚皮。
黃麻皮由大人送入大池塘浸泡,每戶人家都有記號,黃麻採天然微生物脫膠法,將生黃麻浸在池塘中,經過水浸與日曬產生高溫,並與水中細菌分泌氣體,產生發酵,生麻中的表皮,遂溶解於水或分解成多種水溶性物質。暑假期間悶熱午後,太陽很熱情,水池裡的黃麻已發酵完成,皮屑等水中雜物是孓孑的營養大餐,發出陣陣的臭味,跟著大人下水池搓洗黃麻絲,由於水深危險,小孩被分配到較淺的圳溝進行漂洗,發臭的黃麻絲,藉由生物分解,表皮腐爛同時,也長滿了孓孑--俗稱「屎窟仔蟲」,小小身影站立水中,水深及腰,來回用力藉水流張力,漂洗,洗去黃麻表層深褐色,變成銀絲般的光澤,孓孑附在我的身體蠕動游移,雖然不會咬人,但總令人作嘔。附近空軍眷村的眷屬路過,總是掩鼻飛奔而去,輕視的眼神,小小心靈很受傷,永遠記得。洗好的銀色黃麻絲,要在高溫下曝曬三至四天,閃亮亮的,觸感柔軟,將原先的生黃麻,變成熟黃麻,也稱精洗麻。若有黑點需一一剪去,交給大林農會收購。一季下來全家總動員,幾分地的收成,不夠一位大學生一學期的註冊費,一戶農家很難供得起一個大學生的學費。
當年正逢紡織業即將興起,精洗麻送入工廠織成麻袋,外銷日本作為裝糖、米的布袋。有一天探視住在甘蔗崙85歲的小姑媽,聊到故鄉的人事物,她的眼睛忽然亮起來說:「我未嫁前,跟阮阿娘在池子幫鄰居洗黃麻,泡在惡臭的水裡太久,雙腳潰爛紅腫疼痛,賺點薄工錢買米,這種錢真難賺、還要跟頭家拜托擱拜託,才有機會賺,拮据的生活可見。沒想到,我們家三代人,為了生活,都有洗黃麻絲的集體記憶。夜已深,姑媽已滿頭星霜,流年暗中偷換,已於年初歸仙了。
踩著沉重步伐,環顧池子四周,是童年仰望的視野角度較寬敞?或是天災人為因素,那口池子怎麼變小了?池子與村民的生活曾是息息相關,密不可分。一口生命之泉,乘載著村民的悲喜人生,澆灌豐富我們生命。村民已不在這裡洗滌,池水清澈見底不再污濁了,往事並不如風,白雲悠悠倒映,池塘隨漣漪晃動,也晃動我童年思緒。水鏡無波映著一位鬢白如霜的婦人,三代人曾在池子裡,揮汗如雨洗黃麻絲,分不清臉上流淌的是汗珠,或是濺起的污臭水珠?追憶著父執輩,也追憶自己青春,不勝噓唏。洗黃麻絲雖辛苦,但是藉由池子裡微生物,供養水生物養份,曾在此摸蜆、摸田杯、捉泥鰍、釣青蛙、釣鯰仔野生物多。摸到的大田杯水裡養著幾天淨水後,煮開貝殼,挖出貝肉去泥去腸,切細絲加點薑絲快炒,再加入九層塔,香氣四溢口水直流,美好舌尖記憶,在窮酸歲月特別有味。如今故鄉老屋隨著我們移居在外,已敗落殘破不堪,兒時同伴散居各地,長輩親人凋零不再,半掩門扉空蕩蕩,離開故鄉太久,我的出現驚擾了村民,請問咱是叨位來?要找誰?我說:「以前住在這裏的鄰居。歹勢啦,不認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此時此刻,這句古詩如此貼切啊。獨居長輩孤單拄杖而行,歲月痕跡爬滿皺紋,人口老化、外移已是農村無力挽回現象,內心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