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的眼淚
與陳伯等家人同住那15年,唯獨未曾見過陳伯的眼淚,但偶而看他那張欲哭無淚的容顏,更能感受哀傷力道。
陳伯其實是笑口常開的人,家人們幾乎都沒看過他生氣,更別說是罵人了。浙江西湖探親回來,他帶回幾本相簿,只有一張照片不見他笑,同爹娘墳前合照那張;那張因悲傷而略為扭曲的臉,不見一滴淚。
之後對岸來電,傳來陳伯妹妹先走一步的噩耗,陳伯同樣沒哭泣,忍痛提筆寫信,寄奠儀厚葬胞妹。陳伯跟父親一樣,與原生家庭緣慳,十多歲即搭船來台。後來,學校讀到這段歷史,課本只輕描淡寫「跟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但陳伯、父親口徑一致說:「是被國民黨抓來的。」好幾十年,他們兩人是彼此在台灣最親的家人。初早於興安街、西寧南路等的同租房子,後一道過橋至三重置產,母親、哥哥、我,其後一一報到,堪稱多「緣」成家,也變成陳伯的家人。
某夜飯後,躺在床上小歇的母親突然四肢無力,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無法起床。父親值夜班,哥哥住外婆家,我急於星火撥一一九,終由陳伯隨車護送母親掛急診打點滴,要我顧家。陳伯實是另一位男主人,我們的另一座堅實靠山。
我上國中,父親斷斷續續興起了分家念頭──房子當初是他跟陳伯一人各付一半買下的,他想讓產權單純些,準備請人來估價現值,不是歸他、就是歸陳伯。
陳伯聞言,倒也灑脫,常說:「我回大陸住去。」父親其實也常把這話掛嘴邊。但我們都明白那只是兩老口頭說說罷了,熟悉的家人都在台灣,他們怎麼可能捨得。
我感覺父親提出這個想法之後,陳伯與他那兄弟般的情義,似乎起了微妙的變化。陳伯平素仍是維持一貫笑笑的臉,只是那笑容底下,暗藏著一股難以抒發的抑鬱。
國三暑假午後,陳伯一如往常公園散步、下棋,突然胸口一陣不適,痛得他以手扶胸、幾乎跌坐在地;路人見狀,趕緊幫他叫救護車送醫。住院時,我和母親去探望過一次,陳伯病中從口袋掏出千元大鈔說:「拿去,這禮拜你的零用錢。」沒幾天,他忽然自行辦理出院,我們都以為他沒事了,回來還特別洗了澡,看來精神不錯,吃飯也正常。當夜,我收聽廣播直到凌晨,還熬夜待在客廳打電話想叩應進去,忽見陳伯開房門上廁所,他最後一句對我說的話是:「欸,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早點睡覺喔。」遭抓包夜深還醒著,沒回他,趕緊跑回房裡就寢,耳裡繼續聽CD Walkman。
天亮,父親焦急萬分地把賴床中的我喚起,說陳伯出事了,打開他房門欲問他要吃什麼早餐,發現怎麼叫都叫不醒。我衝過去一看,陳伯臉色已發白,看來像是睡著一般。「伯伯死掉了。」第一次直面死神欺來,我竟可以冷靜地撥一一九,只見陳伯全身癱軟被救護人員、父親合力抬下樓去。聽鳴笛聲揚長而去,這時我才曉得哭。
陳伯後事由退輔會辦理,喪禮備極哀榮,最後父親是付錢給陳伯遺產管理人,將剩下那一半房子買回。隨後,政府安排由他外甥女來台,將骨灰自南港軍人公墓遷出,並將剩餘遺產帶回老家,結束流離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