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美的,藏在懸崖峭壁中─挪威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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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上路,火車奔馳,轟隆轟隆,出了闃暗隧道,抬頭一見,山頭冰雪笑臉迎向午后的陽光,如久違的戀人;水灣似鏡,懷抱船桅帆篷無數,像寬容的慈母,天地無垠。火車蜿蜒沿山壁而上,一轉彎,迎面而來一大片瀑布,急湍滾落陡峭岩石,雪白水花傲然四濺。火車暫停,眾人迫不及待下車,觀賞絕世奇景,。
突然,清亮的歌聲,迴盪岩壁山谷間,眾人鴉雀無聲,齊注視瀑布旁的女歌手。高亢且悲傷的樂音,和著水花節拍,迎風舞袖,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心痙攣似的顫動不已。
到遠方,與挪威的森林相遇,毋寧說與自己相遇。因為拉開了生活日常節奏,路途上的人,與自然山水,面面是鏡子,反射自己。
這趟挪威之旅,成員大都是南征北討的貿易老兵,杜拜商展一完,天光未亮,阿聯酋登機門見。基於彼此熟悉的信任度,或是一種氛圍,相契友好出遊,不在乎目的地,重視能結伴同行,只知前往挪威,其他資訊便忽視。年過半百的我們,乖寶寶似聽話,一切仰賴發號司令的年輕同伴──蘭妹與小沈。
幾天相處下來,他們留給我最深刻、最美麗的身影,在上山下海辛苦、如夢似幻、真實的旅程裡。
抵達奧斯陸,隔日要起早,開始數天行程包括有峽灣、高山、瀑布、平原、牧場,跳躍式的接駁交通工具有火車、巴士、郵輪、船舶,與數不清的步行,一行人延續商旅而來,行李無不是沉甸甸的大箱子。
大件寄放飯店,小件輕簡隨身,方便上山下海。沒想到,與櫃台交涉,彈精竭慮了一晚,竟遭婉拒。無論費盡唇舌解釋,回程會再住兩晚方便領取,結果還是無效。聽聞近在咫尺的火車站有付費置物櫃,大夥便拖著大件行李浩浩蕩蕩前往。怎奈櫃口緊閉,研究使用方法半天不得領,高挑金髮美女路過,出手相助,還是無解。
我與同房Apple放棄寄放櫃的奮戰,折返飯店,她再度前往櫃台交涉,甚至釋出善意付費訂一房存放行李,櫃台人員斷然答曰客滿。飯店旅遊服務業,以客為尊,投宿了全世界無數的旅店,寄放過多少次的行李,如此高傲態度、冷漠對待,始料未及。當下有種受辱感覺,氣憤填膺,想著多少次非洲單槍匹馬的旅行,大件行李關關難過關關過,決定自立自強,帶著走。
回房梳洗疲憊的身軀,整裝行李完畢,夜已深,準備就寢,蘭妹來電頻頻召喚:「置物櫃開了!開了!趕緊把行李箱送來。」我看一下自己,未乾的髮絲與舒適的睡衣:「不了,明天怎麼辛苦怎麼搬。」一會兒,她三步當二步來到我房門口,取走了我的行李。
時值深夜,她已耗費了兩個小時,精疲力竭,但是金髮美女和兩個夥伴在置物櫃等她。尤其是金髮美女,自我們詢問開始,始終寸步不離的幫忙到底。首先,義不容辭幫忙打電話洽詢管理單位,未果,原因無法用現金信用卡付費,只收預付卡〈類似悠遊卡〉。預付卡有特定的展售店,夜晚商店一家一家打烊,兩個異國年輕女孩,挪威和台灣,萍水相逢,攜手為寄放行李奮戰。鬥志一展開,一家一家商店詢問奔波買卡去。終於,午夜時分,順利開啟置物櫃,放進眾人大件行李。
當她提行李出房門剎那,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痴長她許多,長者為幼者楷範,我一時任性,意志不堅,她反而給我上了這寶貴一課。在困難面前,她不妥協,堅持到最後,困難終遁影無蹤。金髮美女,寒冷北國送暖,愛心助人打破了我們對冷漠歐洲人之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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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千姿百態,無論是庸碌人生的奔波路上,或風霜生命的錘鍊途中,沉澱出千山萬水後的從容與自在。
郵輪一層一層,乾淨、明亮、美輪美奐,吞吐量大,大批的旅客攜同行李上船,每人奔赴的目的地不一。船上設有餐廳、酒吧、商店、戶外烤肉區,一併俱全。上船得早,挑到船首視野佳的位置。玻璃窗外,北歐風光,隨著船舶行進,變化更迭。峽灣中的岩石峭壁,氣概非凡,水流緩緩,開闊處或狹窄,皆柔情萬千。遠眺如畫作的景致,筆直樹林渲染成飽滿翠綠,尖頂建築木屋點綴其中,兒時閱讀童話中的場景,鮮活靈現。陽光明亮,無私撒潑水中、山頭,偶有鷗鳥追逐浪花,一場心底無聲的舞會,熱鬧歡騰起。
幾個女子,圍著圓桌,咖啡、啤酒和琳瑯滿目台灣攜來的零食,下肚腹的容量是一年零食的總和。窗外波光鱗片一閃閃,與船行持續不斷,時間如靜止般,幽微、流淌的人生,在此短暫交集。
這一刻,成歷史,絕無僅有。我撫摸每人心底的滄桑,就如自己的一般。
眾紅妝,認識久矣,在殘酷現實的商場叢林裡。彼時,人人多重角色扮演,無暇深交,家庭與工作,永遠如一高一低的蹺蹺板。一高一低的不平衡,幾許歲月流淌後,如魔咒緊箍痛楚後的千瘡百孔。流汗流淚的軀殼與靈魂,此時此刻,因水流與風向的交會,瞬間乾了。
遊輪上,風微微、光燦燦,人生酸甜苦辣,慢慢品味與交換,一切煩憂,就暫時退位吧。絕美的,就如她們,人人一張風霜且堅毅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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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清晰的記得挑戰聖壇石(Preikestolen)一幕。雙足扭傷過,韌帶似斷未全斷,據醫生形容「藕斷絲連」。以為這輩子再也爬不了山,賞不了美景。
這次挪威行,凈是上山下海。首先小試卑爾根的郊山,Ulriken烏爾瑞肯山。卑爾根是一個漂亮的觀光城鎮,有個美麗的港灣,岸邊並列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的木屋群。木屋群多為中古世紀14-16世紀建造,但是木造房修繕是修舊如舊。整修完成,隱藏許多藝術家的工作室、商店、酒吧。走訪木屋,穿梭巷弄,如進入時光隧道中。出木屋,抬頭望見港灣內競高的船桅,大小漁船並列,風來帆篷飛舞,浪跡天涯豪邁之氣,油然而生。
Ulriken烏爾瑞肯山,卑爾根的最高峰。登山之前,先搭段纜車,一行人吱吱喳喳,以為不過是郊遊。怎料到了登山口,才知不是這麼一回事,且山峯連綿不斷,一山比一山高,爬到了這山頭,望見那山頭更高,油然而生的征服慾望升起。腳趿著簡易便鞋一雙,始料未及的爬山難度,每一步莫不小心翼翼,大小的石塊,或坎坷不平土路,折磨腳足筋骨至極。
十三人有五人攻頂,我是其中之一,信心倍增。爬到頂點,拾一小石塊推疊當註記,添增樂趣。居高臨下,清風不斷,俯瞰的風景,峽灣與城市,美且寬廣。冷不妨,身旁的朋友接了通來自台灣電話,愉悅的聲音,臉不紅氣不喘的對著電話那頭說,他正在挪威高達五千多公尺的山頭上。乍聽驚訝駭然,一向視爬山為畏途的我,今日何等神勇,爬上比台灣第一高峰還高的山頭,不可思議,繼而一想,理解是他的玩笑語,不禁莞爾。
山頂上,唯我獨尊,真有登高望遠,小天下的豪情。
兩天後,又是另一個艱鉅考驗的爬山記。但與卑爾根的Ulriken烏爾瑞肯山相比,烏山只能算前菜。我們投宿Stavanger,一大早起,搭一段約四十分鐘的渡輪抵Tau鎮,再接駁二十來分鐘的巴士至登山口。
(Preikestolen)一塊巨石,立於懸崖峭壁中,我們彷如朝聖般,一路躓踣。
沒人告訴我這路如此崎嶇難行,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全程四公里,來回八公里。天地為幕,石頭為路。深谷岩塊,重重疊疊,看似無路卻處處是路,有路卻寸步難行。路,全是大小不等、形狀不一的石頭。行進間,不敢望前方,只管看眼前的腳底,亦步亦趨,全神專注於腳底貼到的石面上,偶而一閃神,石頭尖的凸的凹的圓的表面,狡猾安靜的、不著痕跡的折磨你的腳足。腳內每條細微神經似乎被翻轉了千百遍,腳後跟微微疼痛起,以為回去後腳要報廢了,卻絲毫不敢怨言。
千迴萬轉,一步一步,戰戰兢兢的移步,大自然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岩石、水灣、樹林,沿途不停的讚嘆。聖壇石(Preikestolen)終於在目,立於懸崖峭壁,每人巔巍巍走向懸崖端點,風颯颯,心中忐忑,還是雀躍的與它拍照留念。我忍不住大膽向前一步,探首深邃的狹灣底部,放眼看下,內心幾許顫動,一泓汪汪碧藍清澈的水,如初生嬰犢的純淨,赫然在現。一路艱辛的跋涉,方覺一切都值得了。
絕美的,藏在艱難的考驗後,藏在懸崖峭壁中。因為,與心同跋涉,終抵目的地,在遠方,一泓深潭清水,流淌於懸崖底,靜靜與我對看。只是不知道,看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