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安平追想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向蒔。
點閱率:818
字型大小:

「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訊全無通,……」爸爸的收音機裡傳來古老的旋律。
第一次聽「安平追想曲」是在田埂邊,那時大約小五或更大一點,頭戴斗笠,陪著一頭老牛聽蓮姐輕輕唱著,她的聲音略低,唱起歌來婉轉有情,尤其最後那句「啊!不知初戀心茫茫」,纏綿動人。
我們成長的年代雖還是農業社會,但孩子們只要一到了學齡,還是都揹起書包上學去,沒人像父執輩般,小小年紀就得放牛除草,雖然偶有被威脅功課太差就放牛去,但沒人當真成了牧童,只有蓮姊例外,但那也只是假日的副業。
假日是理所當然的賴床日,睡到「日頭曬屁股」也不會有人來三催四請,這麼美好的日子,睡神偏偏總是早早開溜,平日沉重得睜不開的眼皮,一遇假日,天窗還濛濛亮就自動清醒,面對黑板呆滯的眼球這時也靈動得很,像腦海裡轉個不停的雜念。
但再多的雜念也得等整理好內務才能去實現。
平日趕著上課,被單一掀就起床,摺被、掃地、擦桌椅等家務事雖輪不到頭上,但只是欠著,假日得一次總結,所以我的星期假日特別忙碌,尤其這天,還答應了陪蓮姊去放牛和灌「肚伯仔」。
匆匆忙忙趕完家務,我提起水桶就往蓮姊家跑,她早已把牛稠打理清潔,正在梳理那一頭烏溜溜的秀髮,雖然一樣是西瓜頭,但她永遠光潔整齊,不像我亂成一團雞窩,連條髮線都劃不齊;她有二道濃眉,一雙大眼睛上是二扇長又翹的睫毛,聽說這樣的人比較「恰」,不知準不準。
放牛其實不算是工作,只要找著片青草地就可以放牛吃草了,平常我們會在田埂上或坐或臥,有時看雲有時唱歌,但這天我們要「灌肚伯仔」,沒空唱歌,也不能守著老牛,所以蓮姊找了株堅韌牢靠的牛頓棕草繫好牛繩,吩咐我去水渠提水後,就一腳高一腳低到處找肚伯仔洞穴了。
找肚伯仔洞穴得有經驗,看準了,把水徐徐往洞裡灌,有時不過二、三碗水就會有肚伯仔探頭,有時好幾桶水,還得外加鏟子挖,並不是想像中容易。據媽媽說,她們童年時只要下大雨,田間草梗上到處爬滿被雨水逼出洞穴的肚伯,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通常外婆的做法是灑點鹽巴大火快炒,香脆又下飯;但阿嬤的作法不同,她把番薯籤塞入肚伯腹腔內再放到油鍋酥炸,這作法麻煩了點,算是豪華型的吃法。
我們沒趕上肚伯盛產的年代,儘管蓮姊努力的找,我不厭其煩的提水,忙個大汗淋漓也只得寥寥數隻,想起出門時對媽媽誇口晚上幫她加菜,真不知如何交代。
無法交代就不用交代了,蓮姊到附近工寮找了條鐵絲串起杜伯,再找塊平坦的地面,左右各架根Y字型枯枝,放上鐵絲就開始生火了,用這架式烤杜伯簡直是殺雞用牛刀,路過種田的阿伯還以為我們要烤全雞呢。
小學畢業後,蓮姊沒繼續升學,家裡的經濟從牆上那永遠還不完的欠債數字就可略知一二,從小她就看著父親常對著那面牆塗塗抹抹,有時寫上幾筆,有時擦掉一些,但總沒有乾淨的一天,所以她很清楚,家裡不可能再供她唸書,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她理所當然被家裡犧牲,就像四個哥哥唸書是天經地義一般。
沒跟其他未繼續升學的人一樣到工廠去,她認命的留在家裡打理家務,午後只要稍有空閒,就拿起鐮刀、拖著板車到處割草,犁田以外,蓮姊父親有空就駕起牛車幫工地運溪沙,全家的經濟命脈都繫於老牛一身,輕忽不得。每天晚上,她固定得伺候老牛吃草,有次我陪著她守在牛稠裡,看她把蔗尾一根根對折紮好往老牛嘴裡送,一坐一、二個小時,耐心得讓人佩服,這工作不繁重,但枯燥乏味,尤其那千軍萬馬的蚊子嗡嗡聲實在嚇人,有時蓮姊會燃一些乾草燜熄,藉著煙燻驅蚊,雖然有點效果,但人也被嗆得七葷八素,我只陪著一次就再也不敢了。
大概十八歲那年吧,蓮姊父母收了一筆聘金,將她許給一個老兵,我有點訝異,那正是一個少女做夢的年紀,面對一個比父親還大上幾歲的人,蓮姊能築夢嗎?
「妳以為每個人都像妳一樣?」媽媽敲了我一下頭。那時我的書包除了教科書,就是瓊瑤小說。
在婚期前幾天,蓮姊約我有空到家裡聊聊,「以後大概難再見面了。」她說,嫁雞隨雞,她得到東部去。
我挑了一個週末午後去看她,那時她正在幫母牛接生,那牛似乎有點難產,印象中蓮姊曾喚我幫忙,但我大概嚇呆了,只是愣在一旁,看她費力的把小牛從母牛體內拉出,好像家常便飯般,眉也不皺一下,直到小牛犢平安離開母體,她才鬆口氣,洗洗手,笑我膽小,我想,面對這場景,很少有不怕的吧!
我反問她:「不怕嗎?」她沒回答,只說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事了,不知這算不算她的夢。
那一個下午,我們把小時候的夢複習了一遍,談談笑笑間我問了句一直不解的問題:「為什麼要嫁年紀那麼大的人?」
大概沒料到我會問,或是猶豫著如何出口,好一會兒蓮姊才摸著自己的腳說:「他答應幫我換新義肢。」
還在學步的年紀,蓮姊母親下田時將她安置在田埂邊牛車下陰涼處,沒人發現獨自玩耍的孩子什麼時候爬到了鐵軌上,待五分車司機發現,剎車已來不及,汽笛長鳴聲蓋過摧心裂肝的哭喊,火車碾過她一條腿,也碾過她的命運。
這以後,蓮姊的人生路就像她單腳走路般,崎嶇不平,一直到了上小學時,父母才籌了筆錢幫她裝上義肢,在這之前,她總是像跳房子般,支著單腳跳呀跳的,除非走長路才拄拐杖,有時頑劣的孩子會以學她走路為樂,無知的天真有時比成人更殘酷。
裝了義肢,蓮姊可以平平穩穩的走路了,她抬頭挺胸的走進校園,也許靠著知識可以改變未來,但隨著年紀增加,身量抽長,原來的義肢變小了,雙腳一長一短讓她走起路來高高低低,步步艱辛,原來命運不是單憑一隻義肢能改變的。
蓮姊的婚期恰巧碰上雨天,傳說那是新娘子小時候在屋簷下小便的緣故,眾人聽了一陣嘻笑,為些微冷清的送嫁場面勉強添了一點喜氣,其實那算不上婚禮,沒有禮車正式迎娶,只是拜別祖先和父母,她甚至連白紗禮服都沒能穿,只著一襲紅色洋裝。
簡單與親友話別後,蓮姊慢慢走出家門,當她彎下身子跨上車,隔著水氣迷濛的車窗向眾人揮手時,我似乎瞥見她眼裡有淡淡的淚光,在那原該屬於新嫁娘幸福和不捨的眼淚裡,有一些我當時年紀無法解讀的東西,現在想來,或許是茫然或不安吧!那時,我曾想握著她的手,跟她說些什麼,但畢竟沒有,只是對她微微笑,想起昔日坐在田埂上,她微蹙雙眉悠悠唱著「安平追想曲」的身影,感覺生命中屬於蓮姊的那部份正慢慢的逝去。
直到鞭炮聲響起,蓮姊的車子離開,我才回過神,撐著傘慢慢踱回家,大雨滂沱中,不知田裡的「肚伯仔」是否正急著竄出洞穴?水來了,牠們憑著本能逃生,只要能離開水面,不管是枯枝或草梗,攀上了,就緊緊依附,至於前途,是寬廣的未來,或成了盤中飧,就看造化了。我想起蓮姊。
以後我再不曾見過蓮姊,初初幾年,還偶會想起,久了,也就淡忘了,歲月倥傯,人間俗務把年少記憶越埋越深,讓人幾乎以為已遺忘,但就像蟄伏地底的蟬蛹,不管時間多久,終究要破土而出的,只要一個不經意的觸引,如「安平追想曲」。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