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庭際伴蛩聲
蟋蟀自然純淨的鳴唱,是山水田園詩中最相宜的配樂,直可說是「詩中有樂,樂中有詩。」唐代詩人長孫佐輔在山林漫步時有〈山行書事〉詩云:「迎霜聽蟋蟀,向月看蠨蛸。」花間派詩人韋莊在旅居山郭時寫下〈早秋夜作〉:「傍砌綠苔鳴蟋蟀,繞簷紅樹織蠨蛸。」香山居士白居易在遊湖攬勝後寫〈南塘暝興〉道:「蟋蟀啼相應,鴛鴦宿不孤。」歸隱廬山的李咸用在〈小鬆歌〉中歌詠悠閒自在的幽居生活時,不忘稱道清新嫻雅的蛩音:「短影月斜不滿尺,清聲細入鳴蛩翼。」(蛩,蟋蟀古名。)
然而,由於「蟋蟀秋聲處處同」,也使得異鄉遊子難免聞蛩聲而興嘆,如唐代詩人皇甫冉在因公前往壽州的途中吟嘆道:「蒹葭曙色蒼蒼遠,蟋蟀秋聲處處同。鄉路遙知淮浦外,故人多在楚雲東。」(語見〈使往壽州淮路寄劉長卿〉)宋代大文豪蘇東坡仕途乖蹇,被貶謫時「謳吟思歸出無計,坐想蟋蟀空房語。」(語見〈送劉寺丞赴餘姚〉)更有詩人直截了當地說道:「蟋蟀喚鄉夢」(宋‧釋行海〈送先上人歸越〉)、「蟋蟀聲中念故鄉」(宋‧葛紹體〈入竹西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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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潔纖弱的白娘子掙脫了狹小的舊殼,顫巍巍地站在木屑上,動也不動。明明是和暖無風的天氣,卻令我感覺她正在凜冽寒風中瑟縮。我和女兒小羽隔著透明塑膠罐,屏氣凝神地注視,不敢驚擾她絲毫,內心直替她加油,見證著這蛻變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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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們家這隻蟋蟀王子擇偶的過程,並沒有想像中順利。
在台北民權東路上,水族寵物店林立,其中有幾家店內擺著兩三個大型整理箱,裡面塞著一團團舊報紙,或擺著一片片紙蛋盒,密密麻麻的蟋蟀若蟲在這些報紙或硬紙盒間流竄,仔細一看,箱底總有不少死屍,無人清理,而飼料寥寥無幾,可謂「僧多粥少」,似乎秉持「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主義,任由蟋蟀自生自滅,甚至啃食同伴的屍體。
原來,老闆飼養蟋蟀,是為了提供店內其他魚類或爬蟲類──如紅龍、蜥蜴、守宮、大蜘蛛等──蛋白質豐富的飼餌,並不對外販售,而蟋蟀繁殖力強,即便死亡率高,「貨源」依然充足,因此老闆對於些許蟋蟀的死活,也就並不在意。
我和小羽走過整條街,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家水族店的蟋蟀箱上,掛著「一隻一元」的牌子。但箱子中都是翅膀尚未長出,還未成年、雌雄難辨的「若蟲」。詢問了老闆,可否替我們挑隻成年的母蟋蟀,老闆卻搖頭不迭。想來具有繁殖價值的成年雌蟋蟀,早已被請進店內,擔任傳宗接代的工作。
本來想討個體格、品貌、年齡皆與我們家「蟀哥」速配的兒媳婦,這下只好先討個稚齡的「童養媳」了。我和小羽只好蹲在蟋蟀箱旁,仔細尋找身軀稍大、稍能辨識性別的若蟲。根據小羽在學校習得的知識,蟋蟀在若蟲期要蛻殼九次,每蛻一次算一齡,八齡之後,雌蟋蟀尾端會長出一根產卵管。成年蟋蟀背上有一對翅膀、尾部有一對尾鬚,雌蟋蟀在一對尾鬚中央還有一根產卵管,看似有三根尾巴,所以俗稱「三尾子」。
在一堆黑豆般的蟋蟀若蟲中,尋尋覓覓,好不容易看到一隻體型較大、尾部有一根疑似產卵管的黑尾巴,正待捕捉,她縱身一躍,鑽進報紙堆,便芳蹤難覓,或是一撈之下,卻抓著了尾部光溜溜的公蟋蟀若蟲。如此折騰了許久,才抓著了一隻體型適中、模樣端正、而且很可能是個小姑娘的若蟲。雖然只要一個銅板,倒也費了我們不少心力呢!
小羽的自然老師曾經交代小朋友們,除非是求偶期,平時蟋蟀必須隔開飼養,否則必會打鬥而有死傷。嬌滴滴的若蟲自然還不能洞房花燭,所以一到家,小羽便趕緊找了個原本裝餅乾的透明塑膠桶,布置成另一間雅房讓蟋蟀小公主居住。兩間蟋蟀屋擺在一塊兒,王子天天對著公主唱情歌。但年幼的公主還天真懵懂,王子要向她求婚,還得有耐性地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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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壽命短暫,有「百日蟲」之稱。然而時間的久暫,是相對而言的。對朝生夕死的蜉蝣來說,蟋蟀的壽命悠長得超乎想像;而對浩瀚宇宙中的某種外星生命來說,人類的壽命可能短促如電光火石,直可與蟋蟀、蜉蝣的壽命等量齊觀呵!
人生苦短,青春難再,吾人應該把握當下,秉燭夜遊?還是焚膏繼晷,充實自我?在伊索寓言〈螞蟻與蟋蟀〉中,蟋蟀的鳴叫是及時行樂的歡唱,他看不慣螞蟻們勤勤懇懇、未雨綢繆的生活態度,他只願在年華正盛時彈著吉他、四處吟遊,不願為明日憂慮。相反的,在著名的童話故事〈木偶奇遇記〉中,蟋蟀的鳴叫是誨人不倦的忠告──蟋蟀吉米尼總是言者諄諄地勸導著小木偶皮諾丘,不要只顧著吃喝玩樂,要珍惜有限的生命,努力學習、認真生活。
蟋蟀在中國文化中,也擔任著惕勵人們「及時宜自勉」的角色。蟋蟀通常在秋天鳴叫,提醒婦女們氣候轉寒,該趕緊製作冬衣了,因此蟋蟀又名「促織」,民間且流傳著「蟋蟀鳴,懶婦驚」的俚語。善感的詩人,聞蛩聲「急急」而驚覺「一年容易又秋天」,宋代陸游在〈聞蛩〉中深感韶光易逝,思考著如何無憾地度過餘生:「蟬聲未斷已蛩鳴,徂歲崢嶸得我驚。八十光陰猶幾許,勉思忠敬儘餘生。」唐代白居易則在蛩聲中〈感秋詠意〉,曠達地表示無須為年華老去嘆息:「炎涼遷次速如飛,又脫生衣著熟衣。繞壁暗蛩無限思,戀巢寒燕未能歸。須知流輩年年失,莫歎衰容日日非。舊語相傳聊自慰,世間七十老人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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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不好了!蟋蟀蛋都被螞蟻吃掉了!」
凌晨被小羽驚慌的叫聲擾醒,趕緊衝向用球鞋紙盒改建的蟋蟀卵飼養箱,定睛一看,我鬆了口氣,開心地說:
「不是螞蟻,是小蟋蟀孵出來了!」
小羽仔細一看,高興地拍著手,說:「真的耶!好可愛唷!」
把搓碎的魚飼料粉,撒入「蟋蟀育嬰室」的木屑中,小蟋蟀們鑽進鑽出地覓食,牠們正在認真地長大!
牠們的媽媽,有些與眾不同。一般的蟋蟀蛻變羽化之後,全身會在大約八小時內由白轉黑。我們家的蟋蟀公主蛻殼變色之後,右邊的翅膀卻始終鑲著一道白邊。我們說她就像迪士尼動畫《冰雪奇緣》中的安娜公主,因被冰魔法波及而在滿頭金髮中綴著一綹白絲。可惜蟋蟀公主遭受的寒氣沒能像卡通的圓滿結局那樣獲得破解,身體始終較為孱弱的她,在當了媽媽之後不久就平靜地做了天使。蟋蟀媽媽離世後,蟋蟀爸爸的鳴聲不再那樣高亢嘹亮,那帶點喑啞、較為徐緩的呢喃別有風味,像是一位長者拉著南胡,演奏著令人懷念的調子。
很喜歡唐代詩人吳融〈紅葉〉詩中的兩句:「幾夜月中藏鳥影,誰家庭際伴蛩聲。」如詩的蛩吟,響亮了故鄉水頭村的夜,也在台北的公寓中,豐富著我們的生活。
蛩聲為伴萬事足,願蛩音如訴如慕,不絕如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