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擣砧敲出萬里情

發布日期:
作者: 謝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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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有一首膾炙人口的︿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白居易貶謫江州時,寫了一首︿江樓聞砧﹀:「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

詩中的「擣衣聲」和「聞砧」,有人分別解作「婦人江邊洗衣,捶敲衣服所發出來的聲音」,及「溪邊洗衣服的砧聲」。又有教科書把「聞砧」註成:「古時候做衣服,剪裁縫製之前,先將布帛擱在石頭上打平,與現在在剪裁之前,先要用熨斗燙平,作用是一樣的。」

上述的解釋與註解,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詩中的「擣衣聲」和「砧聲」,「決不是洗衣服。若是洗衣服,為什麼要到十月始聞砧?且說授衣晚?若是洗衣服,與『玉關情』有何關聯?」又說:「以為擣衣的作用與燙平一樣,只是『想當然』罷了。」因而提出了一個結論:「擣衣的目的是把生絲打成熟絲。」並舉証了宋刻︽樂府詩集︾裡,王建的︿擣衣曲﹀,及宋徽宗所摹張萱的︿搗練圖﹀,來支持他的結論。

張萱的︿搗練圖﹀,在大陸學者趙翰生︽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商務)一書中,有黑白縮影圖片(原畫現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可清楚看出有兩女正手持直式長木杵,在捶搗石砧上一捆「用細繩捆紮的坯綢」(原書說明),另有兩女持杵在旁,準備換班(餘略)。此外,該書並縮影了︽四庫全書︾中,王禎︽農書︾裡的︿砧杵圖﹀。圖中有一組立搗,一組坐搗,應似都在溪邊。直搗的木杵高與人齊(同(︿搗練圖﹀),坐搗的木杵即早年習見的洗衣棰,尺多長。

前述王建的︿擣衣曲﹀,原文如下:

月明中庭擣衣石,掩帷下堂來擣帛。

婦姑相對初力生,雙揎白腕調杵聲。

高樓敲玉節會成,家家不睡皆起聽。

秋天丁丁復凍凍,玉釵低昂衣帶動。

夜深月落冷如刀,濕著一雙纖纖手。

回編易裂看生熟,鴛鴦紋成水波曲。

重燒熨斗帖兩項,與郎裁作迎寒裘。

舉証者依據此詩,做出了下面幾點結論:

一、「擣衣是在『中庭』(天井)」;二、「擣衣常是『婦姑相對』,二人同擣」;三、「擣衣的目的是把生絲打成熟絲」;四、「擣衣完成後再用熨斗燙平,並不是擣衣就是『燙平』」。又說:「把生絲擣成熟絲後,才能趕製秋冬的衣服,所以到了十月聞砧,就嫌太晚了。萬戶趕製秋衣,送往前方,所以擣衣與『玉關情』有著密切的關係。」

以上共有三種解法,即洗衣服、搗坯綢(︽農書︾)、擣生絲等。其實,︿擣衣曲﹀裡擣的是「帛」,即「坯綢」或「生絹」等,所以,「把生絲打成熟絲」這句話有欠週延,詳情容後再解說。

在「洗衣服」的說法裡,是以近代人的經驗來解讀李白的「擣衣聲」,連擣苧的農事,大概都未見過,可以說是外行充內行。但反對者的說詞,也不見得高明。雖說一年四季都在「洗衣服」,但也不要忘了「月月都有十五月圓,何以中秋的滿月獨能勾起懷人的愁緒?」原來,自古民間就有「年怕中秋,月怕十五」的流年逝水的觀念。所以,秋深時節,最易引起征夫(凡離鄉在外的人均屬)思婦們「出門又一年」的離傷。同時,因為嚴冬即將到來,在家的人,會關心起在外親人的「衣單」與風霜,在外的人,也會關心起在家親人的生活及如何張羅過冬、過年等大事。如杜甫︿秋興八首之一﹀中的「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及白居易的︿江樓聞砧㏕(見前),和另一首︿寄內﹀:「條桑初綠即為別,柿葉半紅猶未歸。不如村婦知時節,解為田夫秋擣衣」(似埋怨太太沒有寄寒衣)等,都是因為「聞砧」、聽到「急暮砧」、看到「秋擣衣」的景象,而引起了「故園心」和「猶未歸」等的萬里情懷。此外,魚玄機也有「砧聲何事透羅帷」的惆悵。以此來類推秋夜洗衣服的砧聲,當然也可以牽動征屬思念遠戍在外,音信不通,生死不明的夫婿。既有此情牽,則洗衣服的「擣衣聲」中,自然就含有「玉關情」了。要知,離愁和思念,多是與時空因素有著密切關係,如果架空了時空因素來談洗衣服的「擣衣聲」和「玉關情」,終覺不夠圓滿。

從︿擣衣曲﹀、︿搗練圖﹀及白居易的︿江樓聞砧﹀來看,只把「擣衣」二字解作「洗衣服」,當然不足為訓。但正確的解釋,也必須從紡織品的加工層次作詳細的說明,問題才能迎刃而解,不致治絲益棼。

按:「搗練」是緊接「繅絲」後的一個加工流程。要談「搗練」,得先從蠶絲談起。

唐代的衣服原料,只有皮、毛、絲、麻等。絲是蠶兒吐的,蠶近下頷部位,有兩個腺體。一個分泌含有氨基酸乙、丙的纖維狀硬蛋白質液體,吐出後,一遇空氣就變成生絲,但其中的蛋白質可溶解於熱水中。另一個分泌流性膠質,作用同膠水,隨生絲而出,將絲黏結成繭,也可溶解。蠶約三天結繭完成,為防蠶蛾破繭,故用烘箱將蠶殺死,以便收藏或報繳業績,或以繭代稅上繳官府。

通常,收繭後接著繅絲。將繭放入熱水鍋中,用攪棒攪鬆,因黏著劑的流性膠質及硬蛋白質均大部分溶解了,便容易找到絲頭,並依工程師(師傅)的設計,將若干個絲頭撚在一起,掛上繅車,把每繭約一千公尺的絲繅出來。惟絲上的水份中,仍殘留著部分膠質,可使撚在一起的絲很快黏成一條顏色帶黃的粗絲,這就是繅後的「生絲」。

生絲中,部分留作絲線的材料,其餘則用作綢絹的材料。前者,紡成線後再「練絲」,或先練後紡。後者,於織成「坯綢」後再做「練帛」(即擣帛)加工。但「練帛」也稱「練絲」。所以,專業書上說:「所謂『練絲』,是指進一步去除其上的絲膠和雜質,使生絲或坯綢更加白淨,以利染色。」這便是︿擣衣曲﹀中「生熟」二字的由來。單說「把生絲打成熟絲」,便易把外行人打成一頭霧水。

練絲的方法有好幾種,「搗練」只是其中之一。此法先行將生絲(帛)放在鹹性的草木灰溫水中浸泡,再放到石砧上用杵捶打(完全用化學法的,不用搗),然後以清水漂洗,使殘留的絲膠和雜質完全除去,並顯出晶瑩潔白的光澤,這便是「熟絲」或「熟帛、熟綢」了。

以上述加工層次和方法,對照︿搗練圖﹀中「用細繩捆紮的坯綢」,及︿擣衣曲﹀中的「重燒熨斗帖兩頭,與郎裁作迎寒衣」,便可斷定搗的是「絲帛」。不過,這裡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一般家庭將織好的素色「坯綢」,經過「練帛」後就剪裁製衣了(有的也會染色)。另一種是經過「練帛」後,再加染色、整理(包括上漿、輾軋),做成一疋疋精緻的絹綢成品,以利銷售。惟後一種經過整理加工後,因上漿、輾軋的結果,能使絹綢產生延展效果(伸長),所以,在剪裁之前還得再搗一次。這個流程,俗稱「下水」。

本來,「紡織品經過加工處理後,往往具有一定的內在張力,下水後就會發生收縮現象,稱為縮水。」(見︽大辭典,縮水︾所以,為了避免成衣在洗濯後的縮小變形,故在剪裁之前,一定要「下水」一次(自用的,搗帛時已完成)。又因紡織品下水後乾了會縐。處理的方法,一是擰乾後用木棰「打平」,一是乾後用熨斗燙平。不過,熨斗這東西,別說古代,即使在六、七十年前,一般家庭也沒有,在講究體面的人家,還是用「打平法」來處理。整個流程是:上午洗,半乾收,傍晚打平,晾乾。所以,自用的絹綢或趕製大批征衣時,「打平法」是最經濟有效的方法。

還有一個細節,有色衣料不宜曝曬,要陰乾,以免太陽的紫外線產生漂白(退色)效果。因此,把需要光線的流程放在白天,不需要太多光線的搗練就放在夜間。所以,詩詞中只有「暮砧」而無「曉(午」砧」。又因寒衣多在秋天製(原料多出於春夏),所以,只有「寒砧」、「秋砧」而無「暖砧、春砧」。白居易所謂「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指的決非征衣(征衣有完成時限,不可能延遲)。而是指江州的百姓「準備寒衣」(授衣」)原因是江南的氣候不同,不必趕在九月做冬衣。他大概是以中原氣候,及︽詩經‧豳風‧七月︾裡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來做比較,所以,就覺得「十月始聞砧」有點嫌「晚」。

從上面的分析、介紹,便可知「擣衣」、「搗練」、「聞砧」等詞語,都與「準備寒衣」有關」,但卻又不是家家都與「玉關情」有關。舉個現成的例子吧,早年金馬部隊多,每年農曆年前,台灣的家人寄去的年糕,便數以噸計。那時,一般農工家庭都自己做年糕,做生意的也大批做,但是,每一個「搗米聲」中,是否都有「金馬情」呢?所以,像長安帝都,民間自製自穿,以及公營機構為朝廷、後宮所準備的寒衣,多得不可勝數。李白描寫的,只是其中的部分。而且,很可能是有意凸顯朝廷除用武之外,便無更好的「平虜」之策。所以,就以模仿吳地︿子夜四時歌﹀的形式,以思婦的怨情為主軸,然後「為情設景」,以「一片月」對「萬家擣衣聲」的誇飾手法,引出「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可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訴願,用以寄慨,也有可能。因此,不必把「擣衣」之類詞語全部鎖定在「玉關情」上,錯把部分概括全體,而留下盲點。

談到王建的︿擣衣曲﹀,和張萱的︿搗練圖﹀,只能證明「擣衣就是搗練」,及這個製衣流程的「存在」。因為,兩者都是屬於表現上流社會或宮廷生活的藝術作品。並不表示擣衣或搗練的場地,都是在「高樓」的「中庭」(天井),也並非都是有「白腕」,插著玉釵的「婦姑(即媳婦和婆婆)相對,二人同擣」。尤其,︿搗練圖﹀中的十多位婦女,看來都不是「村婦」。而從︿擣衣曲﹀中的「高樓敲玉節會成,家家不睡皆起聽」的場景來看,倒像是富貴人家在做「搗衣舞」戲,有表演者,有伴奏者,當然更有觀賞者,熱鬧得很,否則,家家都做過這種粗工,那「丁丁凍凍」的聲音,不知聽了多少遍,何來興趣「皆起聽」?倒是王禎︽農書︾裡的︿杵砧圖﹀,比較貼近一般的擣衣現場。

事實上,除仕、宦、商外的一般農工人民,住家都是平房,何來「高樓」和「中庭」(大宅才有)?而且,那操杵者,手也不會「纖」,腕也不會「白」,髮上難有「玉釵」,更不可能以貴重的玉器來敲出音階和節拍,作為調整杵聲的準繩。又,擣衣工作,不見得全是由「婦姑」來做,妯娌、姐妹、嫂嫂和小姑、大姑和弟媳,乃至夫妻、男女佣人都有。再說,擁有高樓、中庭、穿金戴玉的富貴人家,「婦姑」親自操杵,恐不可能。凡此種種,都可以推理出︿擣衣曲﹀所描繪的場景,應是個有情節的音樂歌舞會場,而不是民間擣衣的工場。

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砧聲是否都是由征屬敲出來的?」這由前文的分析,便可知答案是絕對的「否定」。如前所析,「擣衣聲」(含洗衣服)可以引發征屬的「玉關情」,但「萬戶擣衣聲」,卻非全是征屬敲出的。雖然,︽全唐詩︾有陳玉蘭︿寄夫﹀詩:「夫在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但其夫王駕是朝廷命官,若是奉命去塞上瞭解邊情(詩中「邊關」一作「蕭關」),或隨軍參軍,當然可藉驛使通消息,寄寒衣(是私衣、非制服),如李白︿子夜冬歌﹀所言:「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鍼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但一般的小軍官和大兵,幾乎是「家莫聞之」,征屬們真不知「君今遠戍在何處」?徒興「有衣欲寄無從寄」的浩嘆。索性就不做了。再者,軍服數以百萬計,且式樣、顏色、質料、尺寸都有規定。其縫製工程,是由朝廷的後勤機構負責統籌辦理,而非由征屬自製供應。

不過,朝廷統籌軍衣供應,由於數量龐大,且全靠勞力,各種作坊(工廠),不排除有「水平」及「垂直」分工的模式,把工作分給民間去做,甚至也有台灣早年的「軍眷工廠」(台北中和南山路)。各季服裝(前引舉證者所言「趕製秋冬的衣服」及「萬戶趕製秋衣」,都失嚴謹),必須在冬季以前趕製完成,所以,每屆中秋前後,就出現了一股「戰袍潮」。唐玄宗時代,還曾動員宮女們來做戰袍,目的在鼓舞前方士氣。傳說,有位宮女還在戰袍中夾帶了一首感人的情詩:「沙場征戍客,苦寒若為眠。戰袍經手做,知落阿誰邊?蓄意添根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願結後生緣。」後來,玄宗就把那位宮女嫁給了得詩的戰士,傳為千古美談。惟當時有無發動將軍太太參與縫征衣的工作,不得而知(蔣夫人領導的婦聯會,就縫了不少征衣)。但在那龐大的分工體系裡,也不能說沒有征屬在內。所以,在「戰袍潮」加上朝廷及民間的「寒衣潮」,所產生的「擣衣聲,就形成了一個「萬戶」的壯觀場面了。但李白抓著的,只有部分而已。

  總之,對「擣衣聲」、「聞砧」、及其相關的「寒砧、暮砧」:::等,任何不細密週延的解說,不僅難還原真相或現場,且能使人越聽越有問題。因為,在詩的感性表現裡,還有一些專業的知性內涵。如不能條分縷析作全方位的解說清楚,則不免自陷誤境而又誤人。唯一不變的認知,是各種擣砧聲,在某一特殊的時空背景下,都能敲動遊子和家人雙方的萬里情懷。其中,當然包括了當時的「玉關情」在內。李白寫的只是一個女子在深秋夜裡,因所見所聞所思而有所感罷了。詩中的「玉關情」是那女子的,可以代表全體征屬的心聲,但不是長安的「萬戶擣衣聲」,個個都有「良人罷遠征」的「玉關情」。(二○○三、一、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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