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喜悅
前年買了一本隨身讀小書,是紀伯倫的「沙與泡沫」,跟著我到過許多地方,尤其是海邊和山間,展卷悅讀常有許多喜悅,,小書中有很多留白處,就成為隨興筆記的好地方。
走過沙灘,在沙與泡沫之間,漲潮拭去足印,海風吹走泡沫,我們常說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但是在沙灘上未必能夠如人所願,很快又消失無蹤,所以在海岸能讓人體會到,不必留戀自己走過的,要看看還有什麼未曾踩踏行走的,或有什麼尚未完成的事,每想到這裡,腦海中就浮現出陳一郎的台語歌曲「留戀有啥路用」,唱著唱著大笑起來。
紀伯倫曾跟隨在一位朝聖客後面,結果許多日夜後卻未到達聖城,自己帶錯路卻對紀伯倫發起脾氣,換成是我,或說因為我才會帶錯路,若他一人行走,早就到達了,我是他的牽絆,那他在起初時為何還要讓我同行?
我因而憶起在小金門當兵時的某回夜行軍,帶隊官是一位新輪調來的連長,別人在半夜兩三點就可以走完全程,他帶我們走到海邊繞了遠路,清晨五點多才說帶錯路了,眾人議論紛紛,他於是讓我們在多霧的海邊乾溝旁補眠,我記得自己睡得很甜,算是一種補償吧!
曠野曾是野生動植物的天堂,有一回我闖入一處山谷,水泥蓋住地面,馬達聲隆隆不斷,還有人們廢棄的酒瓶,似營火以後的狼藉,沙石無言。
那是一處採石場附近,廢棄的工寮已是自由空蕩,不用再被工人們踐踏,還給它原有的清靜,與大地共同呼吸,我想到殘破毀滅沒有關係,它正逐漸還給大地原有的面貌,當時我心如曠野,蟲鳴鳥叫及大車聲在清晨相互激盪,愈是明亮,心內的幽微愈少,我有牽掛,仍舊要走回現實世界,不能長久陶醉在自然天地,這不也是一種悲劇?如果大石不能重回河裡,失去流水的洗禮,不也是悲劇一場?但這都只是我的妄念而已,自然的悲喜,是人心的想法。
新年時在南投縣埔里山區的親戚家小住,清晨時一行人去登山健行,直走到埔里和仁愛鄉的鄉界,沿途有各宗教興建的廟宇、精舍等修行道場,還有私人的屋舍,姐夫說有一對夫妻都是教師,賣掉台北的房子,換來埔里的學校,原本住在小埔社,但這地方愈來愈熱鬧,他們又搬到更山上來,這裡叫「五票坑」,意為從前只有五位具投票權的人家。
沿途有許多台灣杉,福能兄說他小時候在山裡打工,就是在五票坑扛杉木下,當時是童工,就要幫忙家計,真是辛苦,所以台灣杉勾起他許多回憶,我們邂逅了土橄欖,見能高大圳,是由能高山引水下來灌溉渠道,可通到惠蓀林場,但在大地震以後缺水,就成一條乾渠了,看到山坡地的漆樹,福能兄說他們小時候看到山裡一閃一閃的燈光,都以為鬼火,原來是採漆的人利用天亮以前割漆樹在工作,他用菅芒折繞成鴨子,菅芒花就成鴨子的翅膀,是從前飼牛時一位老先生教他學會的,沿途我們就陶醉在這些樂趣當中。
從高地眺望整個埔里盆地,層層霧氣裡是模糊的身影,呼吸這冬日清涼的空氣,不知不覺中已走到山地管制區,這產業道路愈開愈寬闊,車子漸漸多起來,不禁感慨,只要人能到達的地方,哪有真正的曠野?總是要在心靈裡給自己留下一處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