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無中
「::這一年多來,我的經濟改善不少,偏偏家裡接連著出了許多禍事,心情反而開朗不起來。前年我父親中風,不久祖母去世。去年我母親因為癌症開刀,開刀後結果一直不理想,今年八月底時我父母雙雙病逝(兩人只差十小時),前天才出殯火化。忙了這許久,今天才有空回信。看到父母被病魔折騰得不成人樣,倒使我覺得離開人間,才是他們最好的解脫,所有的悲傷也在他們纏綿病榻時耗盡了。我現在是個完完全全的單身女郎了,再也沒什麼可牽掛的了。但那份閒情逸致也隨之消失了,現在能好好地保住工作,平平安安的生活,就已心滿意足了,那些陽光綠野的日子,好像是遙遠以前的事了。
你現在很好嗎?很久沒有跟朋友連絡了,看到你親切的短箋和寶寶可愛的照片,竟有些感動起來,真希望身邊有個朋友聊聊。7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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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懶人,想寫信給你的念頭,在心中打轉多時,卻老懶得動筆,我想我們彼此之間的情誼,是不會在意回不回信的。
我現在又失業了,三月中旬,我以健康為由,向老板請了個長假,約好五月一日自動上班,但因某些原因,我還是不想回去,因此賦閒在家,幸好目前存款仍餘,不必為吃飯著急。利用這段時間,我跟同事到東部旅行了九天,實現了我的蘭嶼之夢,也更勾起我對山居生活的嚮往。你了解的,我一直愛山。因此整顆心又懸在空中,到底台北工作或山裡打工?不知何去何從?都市的擁擠吵雜、奔勞競逐,常壓得人喘不過氣,可是它的機會好,待遇也高,在都市久居,對它雖厭倦,也已適應。山居的純樸寧靜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卻又要以辛苦的勞力代價才可過活。啊!世事總難兩全,你瞧我已三十歲的人了,還在思索此事,豈非可笑?
其實這次失業也是因為工作的壓力和緊張,在我的健康上產生反應,才使我不得不喊停。經常我對工作都太投入,生活和情緒常被工作所控制,因此將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尤其和同事間的心理鬥爭,常使我拙於應付,而將自己變得暴躁易怒,使得我對工作意義起了懷疑,不曉得是為了賺錢還是什麼,竟然將自己折磨得如此慘重?
年輕的時候,覺得賺錢是件庸俗事呢,除非必要,懶得為之,現在則經過一番磨練後,才發覺一個人若真要放開俗事,淡泊名利,還真得有後盾及大魄力才行呢?你現在必定也感受到現實對人的嚴苛,及對心志的削磨吧。
說真的,寶寶可比你漂亮十倍呢。真沒想到像你那麼不會照顧自己的人,也會養出那麼個健康可愛的娃娃,我可以想像你有子萬事足的心情。至於我呢?一向孤獨慣了,倒也不覺得寂寞無聊,只是有時候也會覺得缺少點什麼。卻也懶得去追尋,總之,一切隨緣吧!7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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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很好,日子很平淡也很容易過,仍是個悠哉悠哉、不求外觀的人,年齡對我也沒什麼影響,唯一改變的是人越來越閒靜、越來越無情,就像台北其他的單身女郎一樣,獨立也孤立。分不清心境是平靜還是無情。有時內視自己的不動情常會悚然心驚,就怕自己變成行屍走肉。我現在唯一想念的,就是對青山碧海的相思。就像受到大地之母的召喚,每每在倦累厭煩,心力交瘁的時候,就想投入她的懷抱,尋求她的撫慰。我一直相信大自然是人類心靈的母親,只有在她的懷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因此,我已決定下次失業的時候,不再在台北找工作,或許先旅行一陣,或許在東部或山上找個工作,作為立足點。也說不定運氣好,能讓我買到便宜的山地或房屋,可以開個小農場。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有關假期農場的報導,甚合心意。(純粹渡假的農場,不是採草莓、柑橘的那種繁鬧農場。)可以在那兒獲得寧靜而又不致於孤絕。當然,你一定以為我又在作夢了。
家姊長齋侍佛,因此舍妹結婚後,家中只剩兩個單身女郎,各過各的生活,似乎沒什麼關連,明顯的工商社會生活,有時候也想找個人結婚算了,但也不知怎麼的,在台北,就是「愛」不起來,我的感情恐怕與生俱來就在山林的吧。::74‧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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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廖:每回接到你的信,心裡總是好悵然。整顆心好像又被掏出來一樣,如虛如實。「虛」的是幾年來我們對生命的體認居然是可比山僧了。「實」的是讀信後,心有戚戚焉的共鳴感。本來已自認麻木的情感,居然每次為你的信而幾天食不知味,所謂「筆勝於劍」,由此可見了,但更令我心動的是,你在文字後面所透露出來生命的赤裸與真實。
打從大三認識你後,你那種「雖千萬人,吾不動凡心」的淡泊性情,曾經讓我覺得你是個不知「情」,也不懂「情」的人,每回見面,祇有三言兩語,便已交代完畢,什麼事都不重要,什麼話也不激動,比我還「見怪不怪」的脾氣,那時尚自負為有「血性」、「抱負」的個性,也常被你的態度搞得自討沒趣。但喜歡鑽研人性的我,卻偏偏被你這種「無波古井水」的淡然所吸引。
你從來不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們的友誼確是「淡如水」,水最清涼有恆,何嘗不是?
那時候,你才二十來歲,可是不慍不火的味道,與那年高德邵的七十長者相比,同樣自然動人。
我也常喜歡私下研究你,究竟支柱你生命的內涵是些什麼?探討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是個庸人自擾的大笨蛋。因為屬於你的氣質,就是「真」和「平實」。就是那麼簡單,毫不造作,不妄語,不誇張,有功不居。十足是個沒趣味的人了。但記得畢業典禮上,莘莘學子繞校一周,獨見你月白風清的模樣,最是美極。
畢業後,你邀我一同到南投信義鄉的地利村去工作。我那時也很想遨遊一番,便結伴同行。修女答應我們試用一星期,教山胞孩子讀書。那一整星期,我從來沒瞧你如此開心過,彷彿整個生命都活絡過來。我們一起和山胞孩子翻山穿洞、唱歌跳舞,你幾乎變得有些不合邏輯的熱情了。雖然後來,因為某種原因,我們沒有得到那份工作,但那七天,相信是我們共同的一次最美好的回憶。
以後,我們各奔前程,我隻身到南部來,你則仍留在台北,倏忽五年,彼此都不無改變。漫漫五年,我也曾茫然過、消極過、悲傷過、也曾痲痺過、心力交瘁過。但是讀到你的「分不清心境是平靜還是無情,有時內視自己的不動情常會悚然一驚,就怕自己變成行屍走肉」時,我很傷心。真的,阿廖:我突然不喜歡這些句子,我覺得我們不該是這樣的。
阿齊的本質是友善的,但也隱藏著自卑,他因此有點迎合美國人,所以會受到挫折,而引生憤怒、不信任、猜疑、懷疑。但經過反省與成長之後,仍是能重拾回友善。整個過程傳達給我們一個訊息:「人們自然原有的良心善意,若沒有經過自覺的修養,一旦遇到挫折還是會瓦解,因此天賦的溫和是不可靠的,只有經考驗、自省與掙扎後的良善,才是真正的理性。」這是曾昭旭先生在「從印度之旅」談起的一段口述。阿廖,我覺得這一段話貼切極了,祇要通過試煉,你的月白風清還是月白風清的,你一定不要太過保守淡漠,努力去識緣吧。
至於我呢?近來我也悟透了一些快樂的道理,我決定自己不再做一個苦思者,也已較能超然地省視自己「氣息奄奄」的癥結。其實,世界的苦已夠多了,而自己還要活得苦兮兮,豈不笨然,從今以後,我要更努力的生活,多做些快樂的事。
你假期農場的計畫,我也甚欣賞,如果可能,我一定去喝茶閒聊,住個幾天。王維「漢江臨眺」詩中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阿廖:讓我們一起去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