戇牛
戇牛的一生可說真歹命,父親在他十八歲的那年,因下海捕魚不幸被巨浪捲走,而屍首不知漂向何處,並沒有隨著漲潮的海水漂回岸邊,或許早已被沙魚吞下肚。在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情境下,讓他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最後終因傷心過度,情緒激動,血壓飆升而導致中風。雖然緊急送醫保住一命,可是卻半身不遂、癱瘓在床,只好由獨生子戇牛負責照顧。
雖然戇牛身材魁梧、年輕力壯,但既要照顧中風的母親,又要上山耕種,在臘燭兩頭燒的煎熬下,儘管疲於奔命,卻也不得不認命。尤其母親顏面神經受損,嘴巴歪斜,口齒不清,口水直流,右半身沒知覺,三餐必須靠人餵食,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他除了要幫母親餵食,也得幫母親把屎把尿,洗臉擦澡和洗衣。這種工作或許只有患者的親人始願意為之,無法假手他人。
即使戇牛家有良田數畝,他本身亦身強力壯又勤奮,照顧癱瘓的母親更是無微不至,可說是一位孝子。然而面對著這種家庭,有誰敢嫁給他做媳婦,以致年近三十還討不到老婆。但他似乎並不緊張,了不起終身不娶,當一輩子王老五,只要把母親照顧好就是他最大的心願。況且,只要自己安份守己、勤於農耕,往後衣食無虞,一旦緣分來到,老婆自然會上門來,其他大可不必想太多。這似乎也是他唯一的想法和自我安慰。
儘管戇牛命運坎坷,然則蒙受老天爺的疼惜,或者是所謂「天公疼戇人」。他種植的作物可說年年豐收,餵養的「菜豬」也長得既肥又壯,加上人丁單薄、消費有限,幾年下來已為他累積一筆為數不少的錢財。一旦有合適的對象,不愁沒有錢討老婆,可是有錢卻不一定能討到老婆。因為一進他們家大門,就必須善盡媳婦的本份,服侍癱瘓在床的婆婆。然而在這個現實的社會,有多少女子能有如此的能耐,則是一個未知數,
如果有潔癖的女子,看到未來的婆婆嘴角淌著口水,以及聞到床上的尿騷味和糞便的臭味,除了噁心,也會退避三舍,誰又敢結下這門親戚呢?倘若是智能較低的「戇查某」,戇牛也不一定會看上眼。雖然他的綽號叫戇牛,但他一點也不「戇」,亦非是一般人所說的「大條」,唯一的,或許是他的體力像牛,在先人遺留的土地上,一步一步默默地耕耘。至於討老婆的事,必須隨緣,那是急不得的。萬一討一個好吃懶做或是三八兮兮的老婆,只有自討苦吃,對家是毫無幫助的。
縱然親朋好友和村人都希望他趕緊成親,以減輕他的精神和工作負擔;而臥病在床的母親,的確是他最大的累贅。雖然媒人知道他有錢,一旦撮合成功,絕對會包一個大紅包來酬謝她。可是只要人家打聽到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婆婆需要照顧,莫不紛紛打退堂鼓。因此,戇牛的婚事隨著家庭的因素而蹉跎。即使他勤奮、有錢,又沒有不良嗜好,但有些事並不能隨心所欲,亦不能強求。人生不如意者可說十有八九,是否得等他母親百年後姻緣才能到來,還是此生注定是王老五一個,端看他的造化。
然而就在戇牛三十五歲的那年,他的母親終因多重器官衰竭與世長辭。雖然解脫了,但母子情深,對於老人家的去逝,仍然感到無限的哀傷。可是人死不能復活,他得坦然面對這個不幸的事實,首要之務是必須為一生勞苦、卻又遭受病魔折磨多年的母親,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喪禮。而他是這個家庭的獨子,又未娶妻,即使有孝男舉「幡仔」,則沒有孝媳「捧斗」,更沒有孫子抬「返主轎」,即便他們家有錢,而依習俗卻不能「大鬧熱」,只能以一般的喪葬儀式來辦理。戇牛雖然感到愧對生他育他的母親,則是無可奈何的事。唯一的,必須請「管攢」來掌廚,以豐盛的菜餚款待來送殯的親友及村人,感謝他們以誠摰之心來送母親一程,願她老人家能含笑九泉。
即使戇牛已沒有母親的拖累,但姻緣卻始終沒有來到。毋寧說他已三十好幾,在男多女少的情境下,一般女子二十歲左右即已嫁人,只有一些身心有缺陷者,因沒有媒婆上門而待字閨中。像戇牛這種年紀,若想找一個好牽手似乎也不易,但卻也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因為他必須擔負著傳宗接代的責任,不能讓祖龕裡的香煙到了他這一代而中斷。俗語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果真如此的話,怎麼對得起祖龕裡的列祖列宗。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戇牛看中鄰村一位姑娘。經過打聽,這位姑娘家裡務農,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雖然沒有讀過書,但長年協助母親種田,學會一身農耕本事,甚而餵養家畜與家禽,以及料理家事,沒有一樣能難得倒她,是母親的得力助手。假如能娶到這種好姑娘,可說是戇牛這輩子最大的福份。然而,儘管女方肯定戇牛的勤奮與經濟能力,但戇牛足足大她十五歲,而且經年累月與山為伍,顯得格外「臭老」,就如同是她的爸爸。也因為她是獨生女,母親有意為她「招囝婿」,假若戇牛願意入贅她們家,還可以考慮考慮。
戇牛雖然沒有父母,但有田、有地、有錢,又是身材魁梧、好手好腳的獨生子,怎會接受這種條件,所以他絲毫不考慮。即使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一房妻室總是較完美,有自己的子女來延續香煙,才對得起祖龕裡的列祖列宗。但如果真娶不到老婆,就做一輩子逍遙自在的王老五也沒有什麼不好,端看各人的心態而定。儘管戇牛錯失擁有一房妻室的機會,可是為了老婆而改姓入贅別人家,又能光榮到哪裡去?或許將是一輩子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甚而禍及子女,因為他們的父親「不中用」,是從鄰村來「予人招」的。果真如此,將來子女們在社會上又怎能抬得起頭來,戇牛的想法並非是沒有理由的。
儘管戇牛以坦然的心胸來面對自己的人生大事,但他的堂嬸貓嬸婆卻不以為然,老人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一房斷了香煙。於是在戇牛四十歲的那年,幫他介紹一個近三十的老姑娘,希望將來能為他生下一男半女,來延續他們家的香煙。貓嬸婆坦白告訴戇牛說,這個姑娘名叫翠花,雖然年紀大了一點,腳亦有點跛,走路的動作慢了一點,是俗稱的「長短跤」,但並不影響她做家事,也不影響她生小孩。甚而以重話提醒他說:「你今年已經四十歲了,俗語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果還東考慮、西考慮,不隨便找一個,你們家將來一定會光斷後!」
即使他沒見過這個姑娘,但經過貓嬸婆怎麼一說,戇牛似乎也有點心動。女的年紀雖然大了一點,而自己不也四十了麼;腳有點跛走路慢點,又有什麼關係。因此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貓嬸婆,就由她老人家替他作主,為他決定一切。唯一的必須低調辦理婚事,因為他是「作穡兄」,長年在田裡幹粗活,卻又歷經風吹雨淋太陽曬,從外表看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而女的又有肢體上的缺陷,長短跤走起路來勢必一跛一跛的。因此就低調而簡單地把她迎進門來就好,以免落人話柄、受人譏諷。於是貓嬸婆就自己充當媒人,帶著翠花來到戇牛家,把兩人「送作堆」。
可是萬萬沒想到,翠花身高只到戇牛的腋下,而且左腿比右腿明顯地短了好幾公分,身體向左傾斜,走路重心不穩,必須用左手扶著左腿,然後才能一跛一跛地移動腳步,走起路來可說相當吃力。當好手好腳、身材魁梧的戇牛看到這幕情景,整個人都傻了,竟說不出話來。
首先他怪的是貓嬸婆,怎麼可以把這種肢體有嚴重缺陷的女人介紹給他做老婆。原以為她的長短腳,只是走路姿態不正常,不能用跑的,想不到竟是那麼嚴重。這種女人連走路都有困難了,怎麼還能跟他上山耕種、下海拾螺?或許連提一桶餿水到豬欄餵豬都有問題,遑論是其他較笨重的工作。早知道是這樣,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要這種女人做老婆。
但她已拎著包袱由貓嬸婆帶進家門,鄰居秋香也幫他準備了一桌酒席來歡迎她,甚至也找來村中長老做見證,讓她正式成為他的老婆,現在總不能再把她趕出去吧!一旦如此,對貓嬸婆也不好交代,對這個無辜的女人更是一種傷害。或許,她自身的肢體缺陷已夠可憐了,如果讓她再受到二度傷害,勢必沒有同情心,更沒有人性。難道這是上蒼刻意地安排,來考驗他的愛心和同情心?或是前世對她的虧欠,今生必須來償還?總而言之,一切都是命,他不得不坦然面對這個事實,以免愧對自己的良心。(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