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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撐詩底浪漫與夢境─有人從霧裡來

發布日期:
作者: 李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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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現代詩壇而言,王學敏的出現絕對不含糊。自《敢愛敢恨》、《情癡子》、《生活纏》、《貓飛行計畫》、《弱肉之強》始終在極光中追尋。她自承:「典雅抒情唯美、中國性,還有溫柔。」連現代派的洛夫前輩都將其詩作〈誰寄錦書〉、〈責難〉等,寫成蠕動如墨荷字帖相贈。另《貓飛行計畫》也是余光中教授作序推薦,肯定其詩作承載一種詩生命的變貌,非皮相的唯美抒情。
  秉讀學敏第六本詩集《有人從霧裡來》收錄百首詩篇,呈現詩的多角視窗,力避生命僵化與執拗形式的單調乏味,如〈鄉音〉:「離家之後/遊子的步伐越邁越快/最後箭也似的/將自己射向未知的天涯/千山相隔的落角處四季不分/莿桐花開成ㄧ片火海/才知道是春天/身心彆扭著數日子/執拗的鄉音/不改是新生活唯ㄧ的慰藉/夢裡夢外/鄉音是回家的路。」成長眷村的學敏看到學校斗大的,反攻大陸拯救同胞,父親在威權體制下,等待孰悉鄉音,讓生命走向絕對孤寂,詩於逆反思緒裡,流露對無盡期鄉愁底期待,由於潛意識無棲止的飄泊,透過鄉音還原來台國軍的本命和無奈,詩中茫然,對歲月悠悠流逝的感傷,對生命把握不住無奈,在在給人深沉感動。
  另一首〈露意斯湖上憶父親〉:「生長在不下雪台北盆地/聽父親講老家的冬天/湖面像雕花銀鏡/雕著雲影/雕著樹影/馬車在雲樹間穿梭/在半空奔騰/異國冬日裡/獨自在露意斯湖上/低著頭想父親/陽光灑在湖面上/雲影樹影逐漸清晰起來/整座湖頓然被點亮……」詩人感受的時空經驗交錯,透過老父故鄉冬天,湖面像雕花銀鏡,雕著雲影樹影,馬車在雲樹間穿梭,在半空奔騰……詩的節奏明快,角色已墜入時間的陰影。時間撼動讀者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人生,懷想一位白髮似雪老人,帶銀質細框的老花眼鏡,回憶馬車在雲樹間穿梭/在半空奔騰,空間隨時間改變,俗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老父透過記憶讓童年回歸故土,馬車成為時空印記,時間在迴轉,也許老人心中尚有一段漫長而遙遠旅程,詩人將現實短暫的生命,引渡成永恆生命,達達的馬蹄似乎已在雲樹間奔騰,如此超現實記憶如同夢境,畫面與旁白的歧路,靜謐中端賴讀者充沛想像力啊!透過光影層次投射,月光下的湖泊,讀出陽光餘溫。詩人的腳步輕盈,因為耕耘生命之愛,溫柔似案頭的貓,隱約騷動/流浪足跡在書頁醒來窗口/每次開啟都有花開聲音窗外/把夢搖曳成松濤清音。
  論詩寫詩立論萬端,但詩所以引人共鳴與感悟,不僅在強烈情緒激盪,更在心靈的觸悟與悸顫,使讀者獲心靈淨化與提升,詩人學敏慣用詩與父親對話或者是小女兒撒嬌,如〈有人從霧裡來〉:「並未聽到腳步聲/小黑忙進忙出/開了門往外探探頭/院子裡含羞草都睡了/回過頭屋裡蒙上濃濃霧氣燈下,書頁停在那古老的故事段子上/我想你了爸」獨生女學敏備受父母疼愛,用蒙太奇手法將感情壓抑轉換,故意讓老屋霧濛濛,精緻的細節和小動作如小黑忙進忙出,詩以聲音開始以聲音結束,我想起了你爸。讓故事懸疑性帶動詩的戲劇性,點點滴滴匯聚在靈魂翅膀上,近代史的中國人皆隱藏某種悲苦或巨大創傷,作者高度的內斂與壓縮,忌談漂泊與無依,透過亡父間表露他對家國憶念和感情,在寒涼的台灣社會,作者透顯出對溫暖的求索。
  關於父親書寫作者常與老爸坐在石椅上,風中飄飛黃葉紛飛,她以〈碑〉:「碑是一張臉/一張遙望著老家發楞的臉/父親被禁錮/成為眺望與等待之碑/晚風徐徐/彷彿朗讀著祭文/不!這不是鄉音/不易入耳/有誰可以用家鄉腔送我一程/天,漸漸暗下來/寒鴉噗噗拍翅/臉,漸漸沒入黑暗中」自碑是一張臉,作者在祭文誦經聲中,直接將我們導入父女交心對話;借著經文不是鄉音,不易入耳,有誰可以用家鄉腔送我一程?這是原鄉呼喚與共鳴,這種挑染的親情,隨著誦經聲嗚嗚嗚悲鳴,如縫補生命傷口,靠一滴滴心血的流注,時間交錯虛實轉換,從此陰陽兩隔,詩人反身面對自我,安頓其父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剝離出走,毋寧是比較接近療癒生命的傷痛,最後「寒鴉噗噗拍翅」如岸上噗飛烏鴉,如同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碑與寒鴉都讓死神緊緊相逼,死寂後的許多年,讓雀榕自苔蘚瓦礫竄出,每當夜色降臨通往碑揭的月色,漸行漸遠。
  第二節初探作者「情詩美學的建構」。首先品嚐她的〈石榴〉:「誓言像石榴電光石火中炸開每一顆都燦亮閃爍著致命魅惑看哪!多麼動聽的誓言鮮豔活潑的跳躍/甜中帶酸/在舌尖挑釁/最難以承受的/酸裡回甜/直鑽進心窩/沸騰的血脈/報以熾烈燃燒的殷紅/忽然天地震動」作者將石榴在電光石火中炸開,味覺嗅覺聽覺皆在感官中擴大、喧嚷,如此石榴已非假寐的告白,已非覃子豪詩〈瓶之存在〉:淨化官能的熱情,昇華為靈,而靈於感應……清醒於假寐,假寐於清醒/自我的靜物之中,無我的無動無靜/存在於肯定中,亦存在於否定中。這種虛實互換的內外交感,正是誓言像石榴,它的顆粒呈晶瑩剔透,懸垂枝葉中似紅艷水晶球,經過作者擬人化,輕快而有韻律地跳動、品嚐,進入舌尖酸甜苦辣,導致血脈沸騰,熾熱引燃,喚起靈與肉高度纏綿,尋找超現實夢境。石榴讓詩人毫不避諱感受:從高溫到低溫,色溫的蛻變,石榴出現雙重疊影,有搖滾樂節奏。幾乎每一段的感受皆有異同,足見情愛的不穩定性,成為藝術工作者較難的挑戰。
  作者的〈鳥籠與鳥〉是篇令人激賞現代詩寓言,「說好是短暫小別他竟然竟然……」樓廊下一隻空鳥籠話說了一半便哭泣起來「怪你太天真哪一隻鳥喜歡被囚在籠裡?」空鳥籠乾咳兩三聲「是翅膀背叛了我」夜燈嘆息著已溫暖的奶油色光芒環抱空虛的鳥籠慰藉寂寥鳥兒在飛簷上理著翅羽吹著清亮的口哨。都市人喜歡溜鳥,對岸的秦淮河夫子廟兩側,幾成溜鳥賣鳥鳥糞聚擠,詩人學敏透過鳥籠對話,道盡籠中鳥的無奈,不管是綠繡眼、畫眉、白頭翁、八哥等鳴聲婉轉,常成為籠中鳥首選,尤其原生種綠繡眼在台灣山野漸稀,過度網捕。
  作者明知放出的鳥兒已不回籠,盡管三餐餵食,牠仍然嚮往自由自在的天空原野,或奔赴田野邀約,作者失去籠中鳥,雖哭泣與不捨,但飛鳥對蒼穹的嚮往,被釋放時面對陽光的瞬間,鳥兒在飛簷上理著翅羽/吹著清亮的口哨。暗喻著自由是鳥禽生命的基調。作者故意營造懸疑緊張,最後用光潔羽毛/清亮口哨來沖淡緊張,讓戲劇性的醞釀飽足。
  除了籠中鳥,拆解時間與愛情烙印,透過輕微爆裂形式垂降眼前,予人感受舒緩與釋放的暴力美學,那美學如何被暴力?如何被觀察?像所有的夢一樣,終究是夢。讓我們看學敏如何演繹她的〈舊愛〉。「老情書上驚見褚紅色字句如血跡曾經,火熱的愛燒紅黑色鋼筆字如鍛鐵烙在胸口的印記誰為愛捨命捨命為誰那個印記彷彿還冒著煙回頭,老情書字句模糊鋼筆字不耐潮哎!偏偏女人是水做的。」男女熱戀如同鐵鑄如火山噴發,如鍛火紋身,誓言變成最聳動的座標,唯在時空不斷推移下,感情轉淡或者稀薄,文字成為皮囊骨骸,為情愛吐盡心血,最後滿頭白髮。用血織染情愛也用血鼓譟生命,甚至那個印記彷彿還冒著煙,到最後鋼筆字不耐潮偏偏女人是水做的。詩人誇大血的渲染,宣示金石盟的鋼鐵信心,結局仍然潮了,表現女子的感情樣態,反照出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用堅毅的腳蹤,追索她年輕的美夢啊!這種詩的原型帶有一種自戀自傷自憐傾向,但愛情仍然值得嘗試憧憬。誠如波蘭作家奧爾嘉.納沃雅.朵卡萩(波蘭語:OlgaNawojaTokarczuk)《收集夢的剪貼簿》說:「醒與夢交錯,生與死交錯,往事會留下多彩回憶。」
觸探《有人從霧裡來》,學敏表現多樣生命情態,支撐詩底浪漫與夢境,於殊異性的感觸中,探索苦澀美感多樣性與弔詭,讓我們閱讀中充滿期待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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