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話童年
沒有經歷戰爭的恐懼,無法體會和平的可貴,沒有走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也無法感受溫情的滋潤。
懵懂幼年土壕洞裡的情景,以及和住紮在家中部隊(突擊隊)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永難忘懷的生活經驗。
在鋼筋水泥缺乏的年代,村民為了躲避中共發射過來的砲彈,在村郊赤土上挖掘可以躲藏的洞穴。躲在土壕洞中的日子,小小心靈只覺來自對岸炮彈帶來些許的恐懼,雖然老舊的房子千瘡百孔,但並沒有立即倒塌下來。(按:民國四十三年對岸發射過來的炮彈應是小型平射炮或迫擊炮)。
部隊住紮在家裡的客廳,家裡的廚房築起一列大灶,是部隊燒飯煮菜的地方,他們煮得又香又辣。辣椒、臘毛、仙頭仔都是小孩喜歡的人,還有一些人,聽說他們都是「鱸鰻」(流氓),在孩童的眼中,他們卻是有禮,懂得尊重長輩,喜歡逗著小孩玩耍阿兵哥。但是他們也常常打架,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們也搞不懂,或許是情緒的宣洩吧。一天晚上,他們在門口集合,說要去打「××」。爾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
住家後面開始構築防空洞(週邊石砌,上面是鋼筋水泥,百姓用海蚵殼厚厚的覆蓋),對岸中共要再發砲過來的話語時有所聞(按:民國四十六年)。果真次年夏天的一個日子,成群小孩在村郊摘取野菜(養豬用的),突然,砲聲大作,我們張皇失措,恐懼莫名,拚命喊叫,直奔防空洞壕躲藏,在洞壕裡,有如在海中波濤洶湧的一條船,搖晃與震動,整個防空洞似乎要翻轉過來。那天正是八月二十三日:::。躲躲藏藏的日子感覺相當漫長,擠在悶熱的洞裡,大人呼天搶地,小孩蹲到大人坐的椅子下面,縮捲成一團,不敢發出一語,心想:如果能化作一隻螞蟻,躲進陰暗的角落,任你砲火如何的猛烈,也難損我身軀一絲一毫。洞壕裡哭叫聲不絕,個個汗流浹背,時時都得脫下擰乾。午夜村中牛馬哀號,雞鳴犬吠,恐懼的景象深植每個人的心中,令人心碎。砲火稍歇,許多人匆忙跑到水井邊去取水,清水如甘露,大口大口猛喝個夠。有時部隊也會送來一些麵食止飢,以行動展現軍愛民的真情,家漸漸已被砲火夷為平地。
過了些日子,我背著家裡僅存的幾斤糙米,越過一丘丘的田地,找尋一處可以暫時棲息的地方,終於全家人避難鄰村。一家數口天天擠在一塊小木板上渡過漫漫的長夜,開始過著顛沛流離的難民生活。隨著砲戰的發生,許多同村的孩子,失學了。我們冬天幫人賣「燒炸粿」(內包海蚵和蔥菜的油炸食品),夏天到處喊賣「枝仔冰」,賺錢對我們來說,就像生命一樣的可貴。除此,砲戰期間一般的孩子也常須冒著砲火上山下海││扒柴、撿砲彈碎屑、拾地瓜、抓魚、挖蛤等(這些常是上午的工作,因為中共發射砲彈一般都在下午或夜間),在工作中學習許多做人的道理與做事的能力,更養成勤勞節儉的習慣。上課之餘,也無時不遠望硝煙瀰漫的家,擔心自己的家人,掛念著家裡的所有事物。童年生活的內涵是充實而深刻的。
砲戰期間的一個夜晚,父親及村中的一些壯丁,被徵調去做工(是因為政府要調村裡的壯丁去當軍工、挖煤炭)。當這一輛滿載著壯丁的卡車在出發時,壓死了幾隻鴨子,車輪陷入一個地上的坑洞,費了好些工夫才弄起來。眾人皆議論紛紛,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果然到了挖煤炭的地點,這批壯丁正在工作時,砲彈飛了過來,正中煤堆,其中一人當場被炸得粉碎,其餘的人也大多數受傷。消息傳回,全家一時陷入恐懼與不安。所幸當晚父親就毫髮未傷地回來了。即使在我長大之後,那種感受也是我所難以忘懷的。一陣突如其來的砲火,可能導致天人永隔,生命在此時也顯得卑微渺小。
直到今日,砲戰的點點滴滴,不因時間日久而淡忘,但無論如何,烽火童年的經歷,讓我真正體會生命的卑微與戰爭的可憎。這種感覺畢竟會在我一生的心中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