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口走兩回
談起金門的古寧頭大捷、八二三戰役,可說是聞名遐邇、中外皆知。但提到民國四十九年的「六一七」砲戰,一般人可就印象模糊了,只是就筆者的家鄉──金沙鎮汶沙里后浦頭村(榮湖旁的村莊,居民以黃姓為主)來說,卻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戰役,揮之不去的夢魘。兩天之間,承受了五百餘發砲彈,房子倒塌二十多間,損失不可謂不重了。
話說民國四十九年(筆者時年六歲)六月十七日傍晚時分,我背著襁褓中的妹妹,與堂兄、弟弟在門口玩耍,媽媽在廚房張羅晚餐,爸爸剛從田裡工作回來,忽地砲聲大作,火光四射,一股濃烈的煙硝味撲鼻而來,我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匍匐到天井邊的土壕洞避難,「糟糕!成了落湯雞,洞裡的積水高到大人腰部」,「也許是前幾天剛下了大雨吧!」爸又冒險上去拿換洗衣服及長板凳,我與堂兄站在椅子上,弟妹則各由爸媽抱著,甫安頓好,「碰!咻!垮」的轟然巨響震耳欲聾,頓時一陣天搖地動,瓦礫聲嘩啦啦的掉落,灰土與彈藥煙霧瀰漫,煤油燈也熄了,黑暗中的我們縮成一團,驚懼莫名!沈悶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怎麼辦?咱家中彈了,我們要被活埋了」,父親試圖將擋在洞口的飛沙走石撥開,但汗流浹背徒勞無功,母親則雙手合十不停的禱唸「天公祖、眾神明、祖先們!請您保庇,保佑我們全家大小平安」,我與堂哥也聲嘶力竭地喊著:「救人啊!救命啊!」,只是四周一片死寂,除了零落的砲聲,遠處的狗吠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等待的時間是這麼的漫長,好不容易捱到次日清早,巡邏人員經過,聽到我們氣若游絲的求救聲,找來幾位村民,鋤頭與圓鍬齊出,將洞口的磚瓦碎片、汽油桶等覆蓋物剷除,才把我們一家六口給營救出來。
兩天後,砲聲歇了,整個村莊殘垣斷壁,慘不忍睹,咱家房子更是千瘡百孔(中了三顆砲彈),廳堂塌了,廂房倒了,家具毀了,飼養的豬隻也死了,所幸家人大小平安,活著就有希望!最可憐的就是鄰居天星嬸在這次砲火中喪生,她的幾個子女哭得呼天搶地,令人鼻酸!
這一場戰役造成后浦頭村二十多戶人家無家可歸,豬隻、牛群血肉模糊,財物損失不計其數,我們也開始顛沛流離的日子,爸媽收拾些可用衣物,暫時棲身在一位遠房親戚家,只是他家的「大廳」和「櫸頭」早被駐軍佔用著,我們六人只能擠在一個五坪大的小房間內,吃喝拉睡都在一處,衛生條件欠佳,也因此不知染上了什麼病毒,一日清早,妹妹的嘴巴歪了,爸媽憂心不已,雖然背著她四處求診,仍未見起色,造成妹心靈莫大的創傷,也是爸媽心中永遠的痛。
好不容易省吃儉用,加上南洋的二伯父匯款支助,老家的房子翻新了,這是多麼雀躍的事,祖母返鄉主持新居落成奠安典禮,並有長期定居、落葉歸根的打算,可惜單打雙不打的戲碼繼續上演著,老人家的三寸金蓮不良於行,每逢單號的傍晚,及雙號深夜十二時後的砲擊,都構成莫大的負擔,最後索性以防空洞為家,身為長孫的我義不容辭的陪她在洞裡過夜,聽她談古論今,也因此我倆祖孫的感情特別深厚,這也是童年時期最珍貴的回憶了。只是防空洞內濕氣重,導致老人家的風濕病發作,加上長期對戰火的驚懼,三個月後不得不返僑居地新加坡,此後健康因素未再返鄉,八十五年更長眠異鄉,令人不勝唏噓!
屋漏偏逢連夜雨,民國五十六年,就讀初一時,身兼母職(母親自我小學二年級就長期臥病在床)的父親也病倒了,此時身為長女的我就得肩挑數職了,上學之外,家事、農務一把罩,忙得不可開交。記得有一天放學後,與弟妹到遙遠的田地(今斗門村附近)去採收地瓜,待我們裝好上路時已是夜幕低垂,一不留神手推車陷入溪流中而無法自拔,頓時驚慌失措,急得放聲大哭,忽兒對岸突然一道閃光,隆隆的砲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頃刻間在不遠的地方(距離個人所在地一公尺處)爆炸,本能的與弟妹趴倒在地,頓時煙霧沙塵四起,耳朵吱吱作響,眼前一片迷濛,小溪邊出現一個大窟隆,三人都被嚇呆了,顧不得一顆接一顆火紅耀眼的宣傳砲凌空而過,想不到這麼近距離的面對死亡,我們邊哭邊跑著回家,汗水與淚水沾濕了衣裳,病榻上的父親心酸落淚,待砲聲歇停,才央請鄰居阿昌伯幫忙我們將地瓜拖運回家,這真是刻骨銘心的經歷,生死一線間,永生難忘!
走過從前,回首往事,想到前兩次的劫後餘生,還真是心有餘悸。四十餘年來,儘管身體上有病痛、家庭中有不順,工作上有挫折,但與這些相較,已是微不足道了。感謝蒼天的庇佑,才能在砲火下苟活,今後仍將秉持「感恩」、「惜福」的心,兢兢業業,默默奉獻,竭盡棉薄之力,做一個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