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
砲彈拖著發光的長尾巴劃破夜空。
多年來,那砲彈的光一直清晰。清晰地映在漆黑的天空,它長出臉、嘴、鼻子、耳朵、眼睛。它變成實體,猙獰地俯視營區、三合院、防空洞。它,猙獰地看著我。我躲在防空洞裡,告別了連續劇,不知道龍隆、陸一龍誰殺了誰、誰救了誰?(我沒完整看完的連續劇竟讓我印象深刻。如果,我看完了,那股缺憾也會跟著不見了吧)
防空洞點著幾支蠟燭,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爸爸、媽媽、姊姊、哥哥、堂哥、嫂嫂,弟弟、我,都躲在裡頭。靠近蠟燭的人的臉,被燭光映成澄黃色,離蠟燭遠些的,則縮躲在幽暗裡。我常常幻想砲彈打中三合院的情景,屋頂破滅,塵灰四起,我們顫抖著走出來,看一家殘破,女人們哭爹喊娘,男人們沉默不語,還是小孩子的我會去看看電視機炸破了沒、我自己製作的飛機玩具還在嗎?(我有一大桶瓶蓋跟幾片漂亮、平整的石子,還有撲克牌、彈珠、橡皮筋。離開戰火下的金門,它們也跟著消失了)
我也常常幻想炸彈就這麼落在我們藏身的防空洞。我不再有意識了,我死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爸爸、媽媽、姊姊、哥哥、堂哥、嫂嫂、弟弟跟我,都死了。我看見石塊壓在我殘破的腿上,我的嘴巴因為死前最後一聲驚喊,張大的嘴填滿泥土。大家都壓在一起了。已經分不清楚那是誰的腳、誰的眼睛、誰的臉?
我們一家人都變成幽靈,都無家可歸,都在漆黑的夜晚聽見砲聲轟隆隆劃過天際之際,眼眶突然流下鮮紅色的血。我們完整美好的身體在爆炸後,腿折了、手臂彎了,然後發現樹在搖、地在動、天在飄,正驚訝,急定神,才知道樹跟天跟地都好好的,是頭在飛、在飄,在顫抖。(我們那時候會成為別人拼湊金門身世的某一塊拼圖,我們會成為一個傳說。而其實,我們深知這些都只會變成短暫的記憶,這些都會過去。這些都會過去。過。去)
我其實是離開金門以後,回想那些個黑暗裡的砲聲,才覺得砲彈的可怕。才覺得我是縮在黑暗防空洞裡等待判決。而那是一場不容爭辯、沒有刑警會公佈你的權利義務的一場判決。只有生了或死了。(死亡是在金門是那麼常見啊。這些多是死於非命。金門本身就是一種「非命」,隨波逐流的浮萍。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儘管島上眾聲喧嘩,很多人拚命掌舵。但有時候,我們都會忘記這是鄉親、那也是鄉親,都會忘記這是人、那是人,於是咬嚙吧。有血流下唇角)
小時候,不覺得生了、死了是什麼要緊事,反正,就是這樣子的一天,逆來順受,有白天裡的麻雀跟蝴蝶,有燕子在家裡築巢,有漫畫出租店可以看。有很多阿兵哥走在金城街上、走在山外,也走在屋後的空軍的、陸軍的或陸戰隊的營區裡,什麼都是正常的。什麼都是標準的一天。老師說,要跟軍人敬禮喔,要提防逃兵。媽媽說,要去鋤草了,我說才大年初三,鋤什麼草?大哥去了,我還是跟著。沒有真正的新衣新鞋,有的只是過度寬鬆的卡其色制服。種田、捕魚。警員走進村裡,吹著急促的口哨,人人帶著掃把,沿路大掃除。堂哥到戲院賣玉米給阿兵哥,堂嫂幫阿兵哥洗燙衣物,這是標準化的一天,這是標準化的恐懼,所以,我躲在防空洞裡時,突然不再懼怕,而想跑到廳堂,把龍隆跟陸一龍的武俠劇看完。
我始終不曾看過砲彈拖著發光的長尾巴劃破夜空的情景,但日後返鄉,看著漆黑潮濕的防空洞,想像當年縮躲裡頭的模樣,我會看見一大群幽靈們,在漆黑的夜空矇著頭數著一顆又一顆砲彈。他們雖說閃躲,其實那裡也去不了。裡頭的一個幽靈是我。我只能呆呆看著看不見的天空,數著一發又一發砲彈聲。
我在多年後才警覺,幸好我小時候是不怕那些砲彈的,才不會覺得那些個標準化的一天是充滿壓抑跟恐怖,充滿了不祥、不安以及非生即死的詛咒。(是啊,我們何時才能擺脫爭戰,擺脫利害。有人會說,這太理想化,但是,我們在回憶家園時,不也理想化了我們的家園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