鎚打鐵板刀
每當鴻雁南飛,草木黃落的季節中,鄉野間的巷弄裡與大埕邊,每天或早或晚總是會傳來一陣陣清亮而迷人的、硜、硜、硜的小鐵鎚敲亮鐵板片的擊打聲,隨著句句酒矸仔換好吃糖呀!歹銅舊錫換麥芽膏喔的傳喚聲,饞嘴的孩子早已聞聲攏來,那阿三弟一手青酒矸仔舉得高高的喊著:「我先!我先!我要換麥芽膏。」這黑狗兄擰著一只破面盆掩在腳倉後靦腆地嚷著:「給我好吃糖,有芝麻的好吃糖。」小豆仔捧著一堆砲彈片貼在胸坎前,一面紅紅的臉頰從額前到鬢邊還冒著熱熱的汗珠兒呢,冬瓜皮緊捏著一把汗濕了的槍子塊,張著滿足的大嘴巴上氣接著下氣隨著胸腔的起伏一口一口地喘著,大夥兒烏溜溜的眼娃兒直瞪著賣糖郎那片方方的鐵板刀響,硜一硜,敲得一角好吃糖,圓了一個甜甜的夢,黏一黏,裹上一籤麥芽膏,舐得半晌溶溶的涎!硜、硜、硜、硜,多少童年往事的歡樂氣氛就在這單調而溫馨的鎚打鐵板刀的聲響中滑溜過。
四十年前的兒時往事,因這鎚打鐵板刀的聲響勾起了許多無限的思緒,為了一塊甜甜的好吃糖,常常在阿兵哥打完靶後摸黑或是在天未亮以前趕到靶場的靶墩去搶培槍子塊。說到這些槍子塊它是子彈擊發後的彈頭,因為子彈的外皮是銅質的金屬,裡頭是鉛金屬,兩者都是價格蠻不錯的貴金屬,可真值錢哩。記得當時一斤槍子塊大約可賣到八塊新台幣左右的好價錢,不僅小孩爭著培撿,用來換取賣糖郎的麥芽膏和好吃糖,連沒有好工作的成人也有以此為業的。
我有一位國一的同學,他是培撿槍子塊的高手,賣了槍子塊,讓他的口袋裡總是常常麥克麥克的。他午餐吃得比人家好,零錢花得比人家多,羨煞了無數鄰座的同學。有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平日都會準時來上學的這位同學,突然不見了,沒有人知道怎麼啦!只見同村的孩子們擠在一處,七嘴八舌地述說著一幕悲慘而恐怖的情境與畫面。原來是這位同學和往常一樣,在阿兵哥打完靶後,跑到靶墩裡去挖培槍子塊,挖著挖著,他撿到了一顆完完整整的子彈。
未爆的彈頭是沒人敢買的,這位同學於是就用石頭去敲擊這顆未爆彈,想要敲下這顆彈頭。敲著敲著,子彈爆開了,擊中了他的臉,只見一片血肉模糊,這位同學就當場往生了。從此每當有賣糖郎敲著硜、硜、硜的鎚打鐵板刀之聲的時後,就不自然而然地讓我想起槍子塊換麥芽膏和好吃糖的往事。也讓我的腦海裡不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位同學的音容與笑貌,到如今他的名字,他的身影仍是那麼清析的和鎚打鐵板刀之聲混合著迴盪在我的腦海裡。
我有一位族兄,塊頭很大,因為他的身軀很像美國西部片裡的男主角,所以大家都稱他西部的,他很有孩子緣,所有左鄰右舍的小孩都是成天在他家裡嬉鬧著,小時候我也是他家裡的常客。他成過親,後來老婆不知怎的被拐了,連孩子都跟著走了,他就過著單身的生活。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在田園裡工作,有一餐沒一餐的,很是不方便,尤其是園頭田尾的零工樣樣都要自己來,真辛苦。收成的菜蔬五穀截枝去葉的也賣不到甚麼錢,所以他便以撿拾酒矸和破銅舊錫等為生。
我在讀國中的時候,時常看到他挑著籃筐到處去撿拾可以變賣零錢的破爛物。當時地區的駐軍不但多,實彈演習的狀況也三不五時地在各處的野外進行著,他就常常去撿一些砲彈殼子和爆過的各種彈碎片。有一次他撿到了一顆未爆的槍榴彈,這時他的眼裡只有彈身上值錢的各部金屬品,完全沒有意識到未爆彈的危險。也許從小生長在戰地之中,經歷了多少次的砲火洗禮,什麼彈沒看過,這麼一顆小小的槍榴彈算得了什麼。他喜吱吱的將這顆槍榴彈輕輕地掩藏在籃筐的最底層,神不知鬼不覺地挑了回家。
每隔了幾天,他就會把撿拾而來的東西加以整理分類,然後再把它運到城裡去賣。那天正是放暑假期間,和往日一樣有成群的孩子打從他家門口走來,跟他作親切的話長說短的,也有較勤快的蹲下來幫他整理破爛貨的。趁著有人幫他整理這些物件的當兒,他走到屋裡的門扇後,擰出前天撿來的槍榴彈,並到工具箱裡拿了一把鐵鎚,走到門外右側水溝旁的石板橋上,用力硜的一敲。突然有一個小孩高喊著:「大家快來相思林下玩打仗的遊戲!晚來的沒份喔!」
炎炎的夏天裡,到相思林底下玩打仗遊戲是村子裡的孩子最熱中也最流行的遊戲,成群的孩子一聽到玩打仗遊戲的呼叫聲,比軍隊裡的號角聲還振奮人心,大家都爭先恐後的急著往一百公尺外的相思林下跑,當孩子們跑了大約五十公尺左右,「轟」一聲巨響,天搖地動的震裂聲,嚇倒也嚇哭了好多跑步中的孩子。
沒有一聲哀叫,爆震處散落著一片摧裂的殘骸和殷紅的碎肉。烈日當空,炎炙的午後不知從那裡飄來了一層濃濃的烏雲,粗粗的雨粒灑落得瓦滴下一陣晰嚦嚦的水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