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樂公炒米粉
「吃米粉喊燒」,比喻多管別人的閒事,而「樂公炒米粉」,則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情景。話說民國四、五十年,戰地政務及軍管的雙重枷鎖,除了壓得百姓喘不過氣,就連金門縣政府的所謂公務機關,從天空降了一位穿軍服的縣太爺,故底下的大小公務員,不論職等,皆要臣服聽命於軍人「老闆」的命令,這就是戰地政務,這就是金門人的宿命。在當年幹公務人員,事務緊繃,除了業內的民政業務要辦,戰地政務委員會交辦的細項,更是馬虎不得,否則開罪軍方當局,一道命令,就要讓你走路吃自己。而平常與軍方老闆之電話接洽往來,也不輕鬆,因使用軍電話除音量小,又要強迫自己,去聽那南腔北調的「北槓話」,說真格的,一個電話紀錄下來,真能聽懂的話,沒有幾句,倘若罩門不夠亮,如敢回應聽不懂,換來的必然是:哇操你×的嗶,或是:媽你××嗶。在沒有人格尊嚴的威權體系,為了生存,為了飯碗,必須懂得順服,又須懂得拍當局的馬屁,電話聽不懂,不重要,祗要會講一個「是」字,且從頭「是」到尾,或報告長官,不停的「報告」聲不斷,包管你沒事。當夜幕低垂下班後,除了輪值夜人員,依然緊繃神經,隨時得應付軍方不定時的「查勤」挑戰,其他人員便自動會集,來一場前述的「樂公炒米粉」,祭祭眾人的五臟廟,所謂「樂公」,就是大家樂意的工作,除了花費不多,又是每人皆可參與的聚餐活動,故祗要有人提議,鮮少「樂」不起來。而炒米粉的形式,是每位參與者各出一樣食材,例如張三家裡種菜,便出菜蔬,李四家裡養蚵,便預備海蚵,王五家裡什麼都沒有,便出米粉,或買一瓶酒,解決大家的酒癮。或者,用「抽虎鬚」的方式,抓「大頭」出錢,幸運者可以少出錢,甚至可以「白吃」。另一層激起同仁樂於配合的動機,除了活動能暫解壓力,苦中作樂,凝聚感情外,真正的原因是,當年公務人員,除了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及國定假日,可以輪休返家,其餘時間均要呆在服務機關,故同仁朝夕相處,泰半建立深厚的革命感情,然戒嚴軍管,加上戰地政務襲身,縱有八面玲瓏,對應時局的功力,也難保不會觸犯當局的禁忌,例如公務人員涉及賭博,下場是悲慘的,有一年正值農曆春節,有位同仁排到輪休,返家過年,原本新年頭,庄頭巷尾洋溢著年節喜氣,且加發一個月的餉錢,為父母及子侄輩發完紅包,亦結束全家圍爐的年夜飯,是時鄰居「憨狗」(人名)喚其共赴村庄的「宮內」看人賭錢,也該那位同仁有事,原本自認大過年應有開放幾日賭禁的前例,且自己祗是觀賭,並未實際參與賭博,故乃爽快隨同「憨狗」前往,約莫接近入夜十二時,庄尾狗吠聲四起,惟宮內沸騰下注的喧鬧聲,早已掩蓋示警的狗吠聲,突然,出現六位攜帶手槍的制服警察,分別堵死宮門及側門,並喝令眾人舉手不准動,逐桌清查賭資及查驗賭客身份,一時那位同仁因具公務員身份,臉色鐵青,急於向警察辯解並未參與賭博,且同村賭客亦出面證明同仁的清白,然即使是「有嘴講到無涎」,警察就是不為所動,並火速將宮內不管賭博、或圍觀的一干人等,押上軍用大卡車,載往派出所「法辦」。據事後瞭解,那位同仁遭警方以參與賭博處理,並被通報戰地政務委員會,馬上被勒令撤職的嚴厲處分。各位鄉親看倌評評理,那位同仁老實謙和,平日工作敬業認真,且無不良嗜好,僅是大過年放鬆心情,在自家庄頭宮內「觀賭」而已,就遭當局撤職開刀,連帶他十五年的公職年資付之東流,沒有任何遣散費,且家有年邁雙親及妻兒子女要養,更由於久居公門十五年,即使家裡祖宗留有幾畝薄田可以耕作營生,惟現實中那位同仁早已無法勝任粗重的種田農活,故勒令撤職,無疑砍他的頭,也間接砍他全家老小的頭。人生境遇如此,除了嘆息時局的殘酷無情,能做的僅能替其掬一把同情淚。也因為有這位悲苦同仁的悽慘下場,警惕著我們更勤於「樂公炒米粉」,來規避當局毫無原由的迫害,然每當米粉入口,任憑怎麼咀嚼,總是欠缺昔日同甘共苦、互相幫忙的革命感情味道,這種缺憾,在時隔時年的今天,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