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的乾兒女們
現在的莒光路,從靈濟古寺(觀音亭)直到文化牆,原本就是蜈蚣穴的舊址,從有記憶以來,兩旁的小巷弄,各有商家的特色,包括扛轎巷(專門辦理紅、白喜喪事宜的用品集散地),橫街仔(分界西門、南門里的小段街道)、元春巷(專業雜貨小舖::::等的南北貨集散地),又正是我們捉迷藏遊戲的好場所,這些巷弄,不正像這隻百足蟲的手手腳腳嗎?推著輪椅的我們一群人,激動地漫步張望:::
寺左右邊的邱良功母節孝坊,已是國家一級古蹟,每次走過小時候上上下下的石獅子,都要想念起我的老朋友們。往前走還有新菜市場未建立時,最繁榮的舊吧剎─現在的模範(自強)街,連繫著古早以前家庭長輩傳說的「囚犯押解經過衙門口(許獬故宅叢青軒的總兵署),在吧剎斬首示眾」故事,往往惹得我嚕囌地「話當年」。
當年?當年的我們,就像流動在街道上空的星子們?
住在古寺右前巷弄的,有石坊腳一帶的「東門王爺宮」群同學,大概是小學二年級時,東門代天府聚賭風氣和西門的陳氏宗祠一般盛興,導師是「外省阿兵哥」,到東門里家庭訪視,通常都要能在王爺宮廣場前,跟同學的家人擲銅錢,才能邊談、邊勸誡「不要讓子弟晚上也聚在此地學賭:::」云云,其中不乏重男輕女非常厲害的家庭,導師要一一拜訪─把那一家愛唸書的女兒力保出來上學,也得每天晚上巡視這同一家不愛唸書的兒子跑出去混晃─所以即使向晚的炮聲開始,該躲防空洞了,走過防空洞,也還聽得見吆喝驚彩的下注聲哩!我自上小學以後,百發百中的丟銅板技術逐漸退步,但習慣遇事和人打賭的性情卻仍不減,幸樂觀,而肯好奇地接納新鮮事物的性格,也是很好的學習條件。
一起賭銅錢,抽再抽,租連環圖畫的同學中,手藝最巧的唐,每逢中元普渡,要雕刻蘿蔔、配上豬肚、蔬菜::::等裝飾「普渡桌」,供品而且妝點得有俠義故事人物群,當時我們對朋友的道義,都是這些日常傳統七俠五義教會的「俠骨」、「忠義」等正面教材哪!只是長大之後不愛唸書的唐,從第三士校的衛士隊退役,社會適應就有了些問題,鬱卒得見人就罵,這不是我們這一群裡大夥的作風,所以近年生疏不少。
至於賭香腸老是贏的李,導師租住處有任何疑難雜症,他都很快就幫著解決了,反應奇快、專注力不夠的他,高工畢業以來,也成就了一番「水電保固」的事業。
和我們打賭她可以從二樓跳到操場的小丫,在城中操場真的赤足跳下二樓,啤酒肚的唐與程校長嚇壞了,回過神來就拿著籐條,追打我們這群圍觀的男生,一邊繞著操場追,一邊還直罵:「媽的個狗屁!我把你們丟到大海裡去餵鯊魚去::::」那濃厚的鄉音,到今天只要我一模仿,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城中那段「全國第一所國民義務教育實驗」學校的日子,都鮮活在我們的銀髮裡了!結果,現在在當校長的小丫,永遠拿著那張紅色、上面印刷「限金門通用」的五元鈔票,向我們十幾個人炫耀,偶而我很不能置信,現在將近百公斤體重的小丫,四十年前竟像擁有輕功般的飛燕,一躍而下二層樓,沒跳壞她那小丫頭一根汗毛,卻害得我們被罰跪,面對蔣公銅像,吹著夏墅海風一下午,呵呵!導師還替我們付賭金五元給她,教她要懂得「安全」──小丫看的是陳氏宗祠左旁八珍家出租的武俠連環圖「飛燕驚龍」:::::什麼的,因為得速讀速看,才不浪費那租書的一塊錢,所以小丫的速讀功力一等一唷!
八珍家的雜貨舖有泡泡糖,當年為了每顆糖所夾附的三國志圖片,常常和阿黑兄弟合夥買來,每人拆包一次,小手捏完泥沙立刻來捏泡泡糖下肚,此時想來都暗自作嘔,怎麼四十年前的我們,會有「鐵打似的腸胃」呢?最近常跑SARS新聞的黑兄,充沛的體力得自早年山林、海邊撿拾炮彈殼的訓練吧?說到這樁事,我們比較難過的,常是想起金門王,想那年他回到荒廢的老屋,兩手拍撫護龍牆邊的雜草,草長與他齊高,他那墨鏡下的哽咽「哪會這樣呢?」「故厝哪會只讓這些野草長住呢?」
按哪會?
怎麼不會:「金門王」成為絕響也好,流浪不是專利,更無法成為戰火犧牲者的護身符!
我們這一群出生、成長在八二三炮戰、疏遷到台灣唸書的前後屆師生們,除了部分在地籍回鄉任教的教師之外,很多是借調自當時服「金馬獎」預官役的「小軍官老師」,他們才剛從大學畢業、驚魂未定的被戰艦晃到金門,馬上身歷炮戰宣傳的洗禮,所以有機會到地區各級學校校園穿梭,顯得十分喜歡且有安全感,和我們這些因戰事而延遲就學、需要國家強迫「義務教育」,才得以唸上初中的孩子們,自然就產生相當程度的「袍澤深情」!
所以我們家兄姊們的老王導師穿著長袍馬褂,大夥會每天輪流到他所租住的「陳詩吟蕃仔樓」,去幫忙他汲水提水,年輕的小王導師也是他的孩子一樣,我們最常從奎閣的迴廊,奔跑到蕃仔樓那磚石並砌的鏤花外牆,和巷弄裡躲著的玩伴呼應、抓人,吃老王導師用大臉盆煮裝出來的麻辣鍋麵,聽他講打仗時候他有多英勇:::::的故事,甚至在星空下的石階走廊,被從出龜型窗櫺傳出的如雷鼾聲吵醒又入夢,偶而還躲進「五腳氣」盡頭的儲藏所在,諦聽炮片落處,猜測著遠近方向,直待炮聲遠去歇止,已是夜涼如水,師生一群還常被小王導師帶隊著,在街巷間敲響鞋屐的清亮聲音!
和我們每家人相濡以沫久了吧?兩王導師也會到寺廟拜拜和抽籤,假日時當我們在宮前擲賭銅錢戲耍碰見他們,只當是好玩而已,誰曉得有一次他卻和曾祖母一樣,拿著紅棉繩子,串了一個孔方銅錢,強迫我們這群提水小子們一人掛上一個,小王導師戲謔呶了呶老王導師方向說道:「哎哎!這可是老王導師在代天府磕頭,替你們交契子錢求來的護身符,掛上!掛上」一旁那老王導師不以為意,淡淡地回應:「我在至聖先師神像前也許願哪!王爺這兒也是呀!保佑你們躲炮彈、得福全的!」
回家一問,長期茹素的觀音亭老祖母合掌直道:「這真是個好人!」,原來真有這種風俗,民間相信,把初生不好餵養、貴氣、嬌氣重重的小孩兒,抱到廟裡拜拜,求王爺菩薩收為乾兒女,便會受庇佑得以平安成長!
哇!我們的老師們也會迷信?隔日上課,著實他被我們逼問得啞口無言,只好擺上氣臉不理會追問,但我們私底下仍然嘲笑著,「不知道咱導師們有沒有掛上王爺的平安符?」有沒有呢?
從九十六高齡的老王導師,到今年十歲的小王導師的孫兒,一行人約莫廿來位,朝聖似的在九二八教師節聚會──人未到,聲已先到,我聽到沙啞的老人笑聲,風中飄盪的「猜!我是怎麼染成這麼年輕的?:::::」
「到了!到了!王爺宮到了!
老師!老師!」
好一群王爺保佑的乾兒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