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解的回憶
小學畢業那年,祖母基於保護我和女孩子不必唸太多書的理由之下,沒有再讓我離鄉升學唸國中,一年的時間都把我留在烏坵「待字閨中」,準備像島上其他女孩一般,準備當個討海人家的媳婦。
但天不從人願,村落中的漁郎都不要我,因為我從小就「惡名昭彰」-只會看書、不會捕魚,他們深怕家中多個米蟲,祖母即使願意倒賠三萬給男方(當年聘金要三萬),依然無法將我內銷出去,這是精明的祖母想不通的地方,也是她老人家遺憾的地方。就像有一次在觀光局與同事討論莒光樓活動規劃,我們心血來潮說要辦個拋繡球的古禮招親,大夥七嘴八舌的拍掌叫好,一群女人好像一幅鳳冠霞披手拿繡球的俏羞模樣,冷不防課長插了一句:「高丹華,妳也要跟她們一起拋繡球招親嗎?」
連課長都對我們的點子有興趣了,套一句老是賣弄廣告詞的董兄用語:「嗯!有創意,高小姐拋繡球招親有創意。」
課長慢條斯理的走到我們面前,接著又對我說:「可是妳球一拋出去,大家就拚命的躲哦!」
我真想找個球砸向課長,或是找未謀面的課長嫂好好修理他,但我跟祖母一樣都想不通,為什麼內外銷都沒人要呀?在我滯銷「待學待嫁」的這一年,童年的故事裡,有了吳淼火這號新聞人物,以及他當時在烏坵的太太(或女友?)-一個很疼我的台灣小姐。
吳淼火是烏坵兩棲組的隊長,也就是兒時口中說的「水鬼隊隊長」,他們好像不怕冷,春夏秋冬老是一條紅短褲,老是在海邊操練,老是駕著軍艇行走碼頭四週。
烏坵除了軍人,就是「烏坵人」,島上幾乎沒有常駐的台灣人,他太太到島上住在我們村子裡,讓我們每天有了新的話題,也讓我有事沒事的跑去找她玩。她的皮膚很白,說話輕聲細語的,我還記得她去參觀我的小菜園,要我教她雞同鴨講的「烏坵話」。有一天島上氣氛很怪,大人說水鬼隊長駕船跑了,從烏坵跑到對面的大陸去了,島上的天空好像陰陰暗暗冷冷的,我的心理也蒙上一層不知名的恐懼和幽悶:::,萬一他死了,台灣小姐怎麼辦?他千萬不能死啊!我知道小姐對他很好啊!
小小年紀的我,不懂吳淼火為什麼要去大陸,也不懂風趣、開朗、瀟灑的陸戰隊兩棲組的隊長,為什麼要跑到共匪那一邊,我更不懂得要跟他太太保持距離,她還留在島上的那幾天,我依然天天跟她「玩」在一塊,只記得她那幾天眼框老是紅紅的不太說話:::,連我去菜園拔回一顆顆的青菜給她,她煮都不煮的放在一邊。
祖母後來讓我出來唸國中(太醜了,嫁不出去?),我還在高雄與她相約,她依然紅著眼卻開心地帶我去高雄的百貨公司坐電梯;再後來,我也忘了是那一個大人警告我,要我不可以跟她聯絡,否則我會被軍法組抓去關,我會被槍斃。
十三歲的我,糊裡糊塗的就與她失去了聯絡。不過在往後的日子,我卻常常想起她、惦念她,尤其每當到百貨公司搭電梯時,我總是好奇她後來過的好不好?我此生還有機會碰到她嗎?
及今思之,當年的吳淼火有什麼通天本領可帶家眷到烏坵住?連指揮官都沒有人帶家眷常住,他不過一個小小的中尉呀!而疼愛我的台灣小姐,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在那個時代,她又是為了什麼跑到烏坵呢?是因為一份愛嗎?而那一份愛,又為她後來的人生帶來幾番風雨?她挺得過嗎?她如何挺過的呢?去年帶孩子到苗栗的風景區去玩,想起雜誌報導吳淼火住苗栗,沒想到當地的友人用手一指,那就是吳淼火的家,一瞬間我好像看到童年,想找回疼我的台灣小姐,但雜誌上說吳淼火已和大陸女子成親了。唉!年過四十之後,對人世間的因緣聚會真的有了無常的感慨,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就好像是拋繡球的笑話一樣不介意,可是對家鄉烏坵的相關新聞,卻在在盤據心坎,常常百思不得解。
烏坵幾度躍上新聞,但沒有一次是喜悅的,如指揮官自殺、如核廢料、如烏坵婦人為家鄉求救、如吳淼火烏坵叛逃案的曲折;烏坵為什麼總沒有好事?烏坵的事為什麼總無法好好的處理?
當年未經世事十三歲的小女孩搞不清楚,已快要四十有三的徐娘依然搞不清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