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養母淚
民國二十六年中秋節過後,家裡正忙著為我準備過週歲生日,不巧這時日本兵登陸了金門,這是金門島第一次遭遇的戰爭,此戰役雖不像古寧頭之戰由雙方數以萬計兵種面對面荷槍實彈廝殺,也不像八二三砲戰有幾十萬發砲彈落在島上震驚全世界,但人們驚慌失措並不亞於這兩次戰爭,那時島上較富裕者和一些青壯年都連夜「跑日本」或先搭船逃到廈門再轉往南洋群島避難,舅舅也帶領外婆跟隨這批逃亡人潮到印尼投靠外公,因而原本準備慶祝我的週歲活動也跟著停辦,爸媽因我太小而沒有跟他們去避難,鄰居大叔大嬸這時也生了一個小女孩,她的家人迫著大叔跟村裡其他的叔叔伯伯一起逃到新加坡,獨留大嬸在家裡照顧年幼的小女孩和侍奉年邁的公婆,臨行前約定等時局稍微平靜時即刻回來團聚,大嬸從此獨自一肩挑起家庭重擔,並接手大叔留下的農耕工作。
大叔到了新加坡後不久就謀到一份「佶俚工」;現今之碼頭工人,因為他身強體壯又工作勤奮,所以待遇還不錯,大叔又一向省吃儉用每月的薪水都按時寄回來,大嬸也勤儉持家努力耕種,這個家庭的生活反而大大改善,但好景不常沒多久南洋群島相繼淪陷,這條海上通道也告終斷,大叔不但錢寄不回來,而且音訊全無,大嬸終日傷心落淚,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只好強忍淚水,將全部心力貫注在農田裡,這個家也因有她支撐著,仍舊料理的有條不紊,內外人人稱讚,日子漸久她的女兒也漸漸長大,太平日子仍然遙遙無期。
民國三十二年內地到處戰亂,糧食都被征調到前線供軍隊食用,到處也鬧饑荒,對岸廈門尤其嚴重,許多人連自己的小孩都無法扶養,金門地區雖然有許多青壯年逃到南洋或有些人被日本兵抓去牽騾馬運送彈藥,但金門人克勤克儉的精神,在逆境下農村所生產的甘藷反而倍增,許多沒有子女的人都紛紛到廈門去領養小孩,大嬸因為只生了一個女兒,而且大叔又好久沒有消息,很想要有一個男孩,她也跟大家到廈門領養一個小男孩回來,小男孩長得很清秀大概只有六七歲,個子瘦小但聰明可愛很受全家人的喜愛,大嬸更把他視為己出疼愛有加,到底是大都市出生的小孩一點都不怕生,很快就和我們玩成一片,成為我們玩伴的一員,從此每天跟著我們上山捉蟋蟀、玩迷藏、去放牛、割草過著快樂無比的童年。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了,日本兵也撤離了,村裡開辦國民小學,同伴中我們和他姐姐都一起進入學校就讀,翌年來往南洋的海路也重新開放了,在南洋的大叔得到消息,立刻辭了工作提著大包小包行李回來,我們鄰居大人、小孩都圍著看番客,大嬸高興的合不攏嘴,拿出大叔帶回的番仔餅分送給所有的小孩子,這也是我有生以來吃過那麼好吃的餅乾,這時大嬸真的苦盡甘來,一家人團圓真正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造化弄人;沒有多久大家都還沉醉在幸福的夢鄉裡,小男孩的生父也從菲律賓回到廈門了,當他知道自己的小孩送給金門人領養,馬上趕到金門來找到當年的介紹人,金門地方小很快就找上門來,大嬸哪捨得把和她相依為命,過了三年多的小孩活生生的被人帶走,哭得死去活來,說什麼也不肯讓步,這小男孩看到疼他的母親如此傷心,也流著淚不肯回去,但他的生父也不是省油的燈,找來了政府有力人事施壓,後來還是留不住這個她認為心中肉的小孩,骨肉分離從此大嬸每天以淚洗臉,禁不住幾番的思念跑到廈門去,想偷偷再看這個小孩一眼,卻事與願違一點蹤影也沒有。
接著三十八年大陸淪陷,國軍退守到金門來,我們附近軍營裡住了幾十位十多歲的娃娃兵,大嬸時常跑到軍營外張望,希望在這群囝仔兵裡面能出現她日夜思念的孩子,這種偉大的母愛如今都已經過了五十年,這老人家還是念念不忘。金廈兩岸的小三通終於重新開啟,老人家的眼淚也流乾了卻從沒放棄,第一件事就是托人到廈門去打聽她養子的下落,時間過了這麼久也事過境遷,要找人談何容易,很久始終一點信息也沒有,在失望之餘適時紅十字會傳來一則尋人啟事,當人家告訴她這則好消息,老人家的心幾乎從嘴裡跳出來,已經九十高齡的她還堅持要女兒帶她到廈門去會見她盼了一輩子的養子,烽火無情都是戰爭害人,讓大嬸流了大半輩子的眼淚,所不同的今天她流的是;最後一滴歡喜的養母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