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草一點露
母親出生兩個月後,外婆便將她送給五股蘇家當養女。那段苦難歲月,刻骨銘心,但她老人家對養祖母從不怨懟,反過來教導我們:「人要飲水思源!」甚至在最艱苦、拮据之時,仍不忘回饋養祖母全家人。
記得幼年時隨母親返回五股坑(舊五股鄉公所地名),總有老人家對我說:「你媽是五股坑第一名的孝女」。母親十七歲時,養祖父擔心她被日本人拉去當慰安婦;又聽媒婆說,三級貧戶的役男可免去南洋當軍夫,便不假思索地將母親嫁給前夫。
前夫家不僅是三級貧戶,還有智障的大伯、中風臥床的祖父、痴呆的姑姑及四名未成年的姑姑、叔叔。這個「家」絕非「貧困」所能形容。前夫無奈地對母親說:「是妳衰小(倒楣)嫁過來,嘸麥按哪(不然怎樣)?」兩手一攤,便將破爛家丟給母親,母親竟也無怨無悔地挑起食指浩繁的家。
在那年代,沒有避孕措施,母親自十八歲生下了雙胞胎的大哥、二哥後,總計生下四子三女。有人勸她將小孩賣(送)給別人!母親說:「這都是我的心頭肉,再苦也不捨得送人。」
與前夫離婚後,她卻遇到我父親,我父親是位愛情騙子,他對母親好話說盡,例如他對母親說:「我願意陪伴妳共同承擔照顧,妳前夫留下的任何人,只要妳願意跟我,一定會給妳好日子過。」但我父親不僅好色又好賭,家內常因父親愛賭引發積欠賭債的人來家裡鬧事。母親從不怪罪父親,反而替他還債,她對我說:世上有誰願意無條件幫別人帶小孩及家人呢?要怪就怪我太相信他了。
她為了要養育前夫家人及小孩,和我及最小姊姊,為了要治療中風的祖父,白天幫人洗衣打掃,即使有委曲也都必須強忍下來,不敢稍歇。晚上返家後,立刻踩著裁縫車,徹夜為人趕工製衣。她以愛心耐心,教導智障的大伯、痴呆的姑姑,有能力能分擔家務,未成年的叔叔、姑姑在母親的協助下,茁長成家,母親為扶養前夫留下的家人及我們,只好走出家庭,投入房屋仲介業。適逢臺灣經濟起飛,社會大眾對土地、房屋需求日殷;母親辛勤地趕上這班經濟列車,在38歲時買到一間足以安頓全家人的簡陋木房,卻在民國53年她39歲時,被一場無情大火,燒成灰燼。
母親望著廢墟,含著淚水,告訴自己:「要勇敢,絕不能倒下!」她先向鄰近寺廟商借善房,安頓家人。接著,打起精神,重返職場,誓言要將失去的房子賺回來。
遭逢回祿後,我們家人在幾張鐵皮板下躲雨,母親堅毅地說對我們說:「雨不會永遠下不停,總有一天會放晴;人也不會永遠倒楣,總有一天會時來運轉。」
母親不僅沒把我們兄姊送去孤兒院,反而在她的犧牲奉獻下,我們家逐漸脫離了「貧窮」。她不怨天尤人,她常對我說:「抱怨無濟於事,逃避不能解決問題,認真承擔家庭責任,社會方能安定。」若非母親無怨無悔的付出,我們兄姊弟那有今日安康生活和成就,智障的大伯和痴呆的姑姑,亦恐淪落街頭。祖母往生前,曾感激地向母親說:「妳的恩情,我三世都還不清!」母親卻緊握祖母的手說:「阿娘,我只是做份內事而已!」她甚至擔心智障大伯年邁無人照料,將三哥過繼給大伯,要三哥來孝養他。母親天性樂觀,縱使山窮水盡,仍然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
母親是位感恩的人,在民國74年以畢生的積蓄,購買一塊將近千坪的土地捐獻給寺廟,以回饋當年寺廟的收容。除此之外,母親經常贊助社福團體,以感念社會大眾過去的援助。
母親今年97歲(虛歲),生活簡樸,身體硬朗,每天上山務農,記得我取得博士學位後,在大學任教,卻要求她務農必須照書做,但她堅持經驗最可靠,我倆常在菜園裡發生爭執,我卻忘了她是年邁的老人,能動就應該感到幸福,我怎能要求她照書做呢?教師退休後,我體會到她辛勤持家,永不逃避自身責任,又要供我們九位兄姊弟讀書,記得她常對別人說:「千萬別放棄自身責任;逃避(或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如今她已去逝,特撰寫此文,除了要感恩母親無私的付出,亦期望藉由她的事蹟,能幫助處於困頓無助的人,加油!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