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歷史分水嶺上的金門
幾年前曾有一支以金門作為場景的咖啡廣告。之後,有不少人問我:「那尊鑲嵌在牆上的風獅爺在哪一個村子?金門都是那樣的林蔭道嗎?::」每次回答,我總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倒也不是不願據實以告,而是擔心那平靜的村子一下湧進過多的人潮,擾了住民的日常作息。
金門開放觀光,已歷十一年餘(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七日,解除戰地政務)。對於一般的台灣人而言,金門的空間意象不外乎 「戰地」(反攻大陸的跳板)、「金馬獎」(台灣年輕男子的外島夢魘)、「高粱酒」(很濃的烈酒)、「貢糖」(花生製品)及「菜刀」(以幾次砲戰所存留的砲殼鍛製而成);稍有概念者,則可再說出「風獅爺」(島上防風止煞的厭勝物)或「太武山」(勒有「毋忘在莒」四字的金門第一高峰)。如果不是幾次重大戰役,金門似乎只是一個世人遺忘的邊陲小島,一個都市化程度較低的地方。可是,這些刻板印象卻往往形成一種荒謬的錯覺,總把金門當成化外之地,以至於我經常看到觀光客在金門遇見郵局的提款機時,第一個反應是「這裡也有提款機耶!」,而緊接著是「不曉得有沒有跟台灣連線?」令人又好笑又好氣。
在尚未開放觀光之前,我就因為聚落及建築研究的名義,踏上了金門島。這些年來,我到金門已經不下百次,參與了大大小小的研究及社區工作。每去一次,就更加喜愛金門。饒負盛名的上海作家余秋雨,在其︽山居筆記︾的旅行文學中,有一篇文章︿抱愧山西﹀。余先生在尚未造訪山西之前,以為她只是個不起眼的西北貧窮省分,經過深入瞭解,赫然發現山西深厚的歷史文化資產;諸多山西人,在早期的西北貿易中,揮淚告別家人「走西口」,毅然地出關,進入絲路做生意;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更是憑藉其經營長才,往東轉進,在中國各大城市創辦「票號」;這種的金融體系,可說是中國「銀行」的雛形。於是,他感嘆地寫下了︿抱愧山西﹀,來表達對這塊寶貴土地,既愧且惜的心境。而我,作為一個台灣人,愈瞭解金門後,心情愈發覺得「抱愧金門」。無知,使我們忽略這一個不平凡的小島。
相對於台灣漢人三、四百年的開墾史,漢人移墾至古稱「浯洲」的金門,早始於東晉時期(西元第四世紀),距今已有一千六百餘年。當時為了躲避中原的政治動盪,許多世家大族遷徙至閩,其中有六個家族入浯,將此地視為避難的桃花源。到了唐代(西元八世紀中葉),陳淵貶至此地,在此地養馬,十二個家族隨之而來,篳路藍縷、開疆闢土,奠定了農業的初步基礎。金門人感念陳淵開墾金門的辛勞,於今庵前村立廟奉祀,並尊稱為「恩主公」(與台灣尊稱的恩主公關聖帝君不同)。爾後,宋築埭田,元闢鹽場,明設千戶所城,化荒墟為樂土,耕稼漁鹽,生聚日蕃;同時,金門雖為蕞爾小島,但近世自宋朱熹主簿同安後,島上人文薈萃,甲第鼎盛,人才輩出,堪稱「海濱鄒魯」之鄉。這絕對不是讚美的空詞,走訪一趟金門各聚落的宗祠,便可從其正廳上琳瑯滿目的進士匾額,得知一二。
移民,也將中原文化帶入金門。早期金門的居民,先世來源大抵有六:一為亂世移民,避禍遷徙,以此作世外桃源;二為官方墾殖、開闢牧馬場,隨之而來的民眷;三為泉州的世家大族,佔地利之便,移墾於此;四為鹽場民丁來此開山海之利,後裔定居下來;五為明清以後戍守的軍眷,逐漸落戶生根;六為閩南各邑的商賈農漁之民,久客定居於此。但根據︽金門縣志︾記載,唐代以前的移民,因年代久湮,其後人多已不可考。今日金門的居民,絕大多數是宋代以後遷徙而來的,雖然如此,許多聚落也開庄達六、七百年之譜。明代末年(西元十七世紀中葉),由於閩南地區人口增加、農業生產不足,大量移民渡過黑水溝,到台灣開拓新局。其中,金門籍(當時隸屬同安縣)的移民,也多遷徙至澎湖列島、安平、鹿港、艋舺等地,落戶生根、繁衍生息,我們可從今日仍留有「金門館」可見一斑。此外,開澎進士蔡廷蘭(出身金門瓊林)、開台進士鄭用錫(出身金門東溪)其先祖都是金門籍,金門原鄉文化也藉此引入台灣。
由於早期移民社會以農漁生產為主,以血緣宗族為單位的社會組織,為了爭奪地力較豐、水源充沛的良地,曾經有過相當激烈的競逐及衝突;因此,也發展出嚴密的宗族認同與宗族組織(宗親會)。這樣的認同基礎,一方面是建立在共同財產的擁有,如祭祀公業、祖厝;另一方面則藉由祭祖、掃墓、吃頭儀式的舉行,維繫彼此的情感。這樣的社會結構,也反映在聚落空間的營造上,多數金門的聚落為單姓村,聚落中最具象徵意義的場所為「宗祠」,民居建築以一定的規則配置起來,我們將這種聚落稱為「宗族移民聚落」。金門的宗族移民聚落,不同於台灣多數聚落是以廟宇為社會中心,而是視宗祠為最神聖的場域,其建築的空間座落及屋架高度,經常可以表達出它的尊貴。
近代以來,金門的歷史發展也與台灣不甚相同。馬關條約之後,台灣與澎湖成為日本殖民地,受著差別待遇的殖民統治。而金門則處於動盪不安的中國的邊陲,土地生產不足,人口過剩,再加上時值英法殖民南洋,積極招募華工,許多青壯人口透過廈門,遠渡重洋到異鄉奮鬥。省吃儉用的華工,將所得寄回僑鄉,或貼補家用,或興修祖厝民宅。少數經商成功者,衣錦還鄉之際,創建學校,教育後進,捐助公共事務。其中,一大部份的僑民,不再興築傳統建築宅院,改採「中西合璧」的洋樓作為光宗耀祖的象徵。在今日,洋樓已經成為金門重要的地方建築特色及文化資產。
半世紀以來,金門在歷史的巧合中,成為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屏障。數次慘烈的戰役,換來了台海的和平與繁榮,卻也犧牲了金門人的生命財產安全。
島上許多殘破的戰役遺跡,見證了那一段血與淚交織的歷史,也驗證了和平的龐大代價。我訪談過無數的金門耆老,每每談到昔日的烽火歲月,不勝欷噓。不知他們感嘆的是難以抹滅的戰爭陰影,還是歷史的捉弄及無奈。
今天,金門可見的地景,除了傳統聚落與僑匯時代的洋樓外,就屬「軍事地景」了。廣義的軍事地景,不單指的是部隊所在的營區,而是整個金門島的空間形塑。舉例來說,島上的高粱田每隔十公尺就豎立有一支水泥樁,對稱整齊,乃是為了攔截傘兵的「反空降樁」; 寬度相近、種植同一樹種(木麻黃)的道路,以及非正交(非九十度)的圓環系統,也是希望登陸的敵軍會迷失方向;另外,海灘邊豎立了一支支的軌條砦,漲潮時淹沒不見,可以防止敵艦登陸,而退潮時才露出,形成了特殊的景觀。當然,隱藏在地表之下的坑道,更是看不見的空間結構,可眺望大陸的馬山坑道、停泊船艇的宅山坑道、供官兵集會的擎天廳::,都是著名的軍事隱藏地景(hidden landscape)。
近年來,金門成立了國家公園管理處,為生態保育及聚落再生而努力;縣政府方面,一方面推展觀光活動,一方面也在文建會的支持下,積極推動社區總體營造,以及歷史建築的調查研究、保存,期望能從各個層面來活化這些文化資產;加上不少地方文史工作者的努力,「金門學」蔚為風氣。然而,我們仍然可以在許多地方看到開放觀光之後的衝突與矛盾:大型遊覽巴士在八米寬的林蔭道呼嘯而過,揚起了陣陣的塵土及廢氣;觀光客不懂尊重聚落的生活步調,甚至偶有珍貴、精緻的文物失竊;觀光利益並未由社區所分享::等,這些問題都使得金門在開放觀光之後,未蒙其利、先受其害。然而,持平而論,今日金門的困境不單是觀光發展的受挫,地方人士對於傳統風貌保存的課題並未重視,沒有足夠的視野將之作為永續發展的利基所在,以至於破壞之情事,時有所聞。但是,相對於台灣現代化過程中的「毀滅性的創造」,以及大陸文化大革命及沿海地區改革開放後的破壞,金門,成為僅存空間文化的基因庫,實為無可取代的珍貴資產,值得重視。
曾有一段時間住在日本的京都與沖繩浦添。生活在異鄉,我感受到人文環境保存所創造的城市風貌是如何地迷人,也思考到如何將別人的經驗作為金門與台灣發展的借鏡,如:京都祇園的活動企劃、奈良的歷史保存、白川荻町的聚落景觀、倉敷街道的再生、妻籠及馬籠的發展願景、古川的社區營造、那霸壺屋的產業振興::等。其實,不單是日本這種先進國家,連中國大陸也注意到歷史環境保存及其觀光價值的潛力,廈門的鼓浪嶼、上海的外灘與周庄、蘇州的庭園、山西的平遙等,也都朝著這個目標在努力。傳統與現代,並不是斷裂的、對立的二個情境,而是我們需要細膩處理的課題,不論它是並存、融合、對比或共榮。
我們站在歷史的分水嶺上,「城市身世」的考掘只是開始,而美麗的終點也不是遙不可及的彼端。桃花源,正累積於點點滴滴的實踐中。